第158章 【万不可自作聪明】
金陵城中风雨欲来,济南也不平静,好几拨客人正往此地赶来,其中便有锦衣府的人马。
他们一行五人装做南下客商,沿着京杭大运河到了德州,转为陆路前往济南。
除了德州临接京师,盘查较为严密,此后畅行无阻。
路上所遇百姓也甚是安详喜乐,多见笑容,并无他们预想中水深火热的苦状。更没有见到那些逃去京都的豪绅所渲染的种种惨无人道的境况。
比较起来,反比朝廷控制区域内更显太平。
这让他们觉得很不对劲儿,怀疑自己走错了地界。
这行人中有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哥,一看便是扮作了主子,其余则作仆役打扮。这位少主也是老熟人了,正是锦衣府指挥使赵全之子,锦衣府千户赵恪。
当初他曾参与贾珍遇袭一案的侦破,只是最后徒劳无功,没能得到预想中的升迁。
此番崇盛帝调整路线,效法前宋,祭出招抚大招,显然又有了立功机会。
不过金陵遥远不说,乃是反贼势力中心,十分危险。
赵全不舍得儿子冒险,于是派他前来济南。毕竟有贾蓉身在贼营,比较方便照料。
这根由还是水溶将贾蓉的情况告知了崇盛帝,难得阴差阳错,反贼中有了自己人,岂能不加以利用?
而在赵全看来,水溶作为阶下囚都能逃出生天,可见贾蓉颇有实力,儿子此行当无危险。
赵恪身边跟着一位仆人打扮的老汉,人人都喊他“老郑”,乃是赵全特意委派,为的就是照料他那不省心的儿子。
一行人骑马赶路,很快行至济南城外。
远远望去,城门大开,百姓进出自由,较之京都还要宽松,丝毫看不出异常,完全不像被反贼祸害过的样子。
赵恪骑在马上,扬鞭一指城门,有些不屑地说道:“老郑,你看这反贼也太大意了,好像没什么防备。若有一支精锐遮掩赶来,猛杀进去,济南城不就收复了?”
未等他说完,老郑急忙摇头示意噤声,生怕被人听去。
环顾四周,并无旁人注意他们,老郑这才驱马靠近一些,轻声说道:“公子,莫要小瞧了反贼。越是如此,越说明反贼得民心呀!无须凭借武力镇压,便可运转如常,简直已经是官府的架势了!”
赵恪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道:“我说你就是放屁!京里谁不骂反贼暴虐?尤其逃难入京的缙绅,祖宗几代的积累全被巧取豪夺,说起反贼无不恨之入骨,抽筋剥皮都难消心头之恨!怎么到了你嘴里反而成了得民心?我看得的不是民心,都是贼心!将来全砍了才好!”
赵恪乃是赵全独子,从小溺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最是目中无人。
普通百姓的生死哪儿会被他放在眼里?说话更是恣意。
老郑摇头叹道:“不怕反贼残暴,闹得众叛亲离只剩孤家寡人才好,越得民心越难缠。反贼能起势,也不是简单人物。咱们还是小心为上吧。”
众人牵马排队进了城,看到行人熙攘,越发诧异。
出京前他们拜访过贾琏,听说了他死里逃生的经历,也知道了贾蓉如今在反贼营中做书办,工作地点则在原来的巡抚衙门。
于是其余人先去客栈安置,赵恪闲不住,便同老郑去找贾蓉。
他们大大咧咧来到巡抚衙门前,远远地就看到门口站着四个威武雄壮的披甲兵丁。
对方看到他们走近前来,神色如常,并未发声驱赶。
老郑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走过去恭敬奉上,赔笑问道:
“这位兵爷,咱们是来探亲的,敢问衙门里可有位贾书办?”
那兵丁没有接银两,视而不见似的,冷着脸问:“书办多了,大名叫什么?”
局势暂稳后,贾蓉将主要精力放在治理民生上,招募了不少年轻的穷苦读书人。
赶巧里面还真有姓贾的,且不止一个。
老郑回忆着贾琏的提醒,知道找“贾蓉”找不到人,得找“贾孟德”,于是笑说道:“他叫贾孟德……”
话音未落,四个兵士齐齐大怒,对他们瞠目而视。
一个暴喝道:“好大狗胆!俺家将军名讳也是你能叫的?找死么!”
只见他们齐刷刷将腰刀抽出半截,寒光耀目,竟逼近过来,一副话不投机就要砍人的架势。
老郑吓了一跳,忙不住口赔罪:“兵爷息怒,息怒!莫不是误会了?我家族中有位琏二爷,前不久还曾来过,便是他说贾书办在衙门当差,怎么就成将军了?难道是重名?”
“放屁!我家将军尊名,谁敢冒犯?你这老头再敢胡言乱语,老子能饶你,老子的刀不饶你!”
那兵士怒声说道,若非军纪所限,早杀人了。
门口的吵闹声很快被门房中坐班的头目听到,他走出来询问何事。
兵士便将情况说了。
这头目知道的消息多些,贾蓉还曾嘱咐过,若有来寻他如何应对。
心下了然,挥挥手让兵士退下,这才问道:“两位可是宁荣二府的?”
“正是,正是!”老郑赶紧点头。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赵恪见有们,也走上前装腔作势道:
“这位兄台,在下是来寻兄长的,他到底在不在这里?”
那头目也没料到他说的是假话,还真以为是贾蓉的亲戚,笑呵呵道:
“怎么不在?前阵子贾书办特意跟我提过,说最近可能有人来找他,让我到时通个消息,可巧你们来了,那就请进吧。”
刚才那些兵士还说贾孟德是将军,没有重名,到了这头目嘴里又成书办了。
老郑心里不免打起鼓来,暗暗警觉,不大想进这虎狼窝。
偏那头目分外热情,已经让开道路,伸臂请进,想退也晚了,否则难免惹人怀疑。
赵恪也同他一般的心思,这事透着古怪。
二人硬着头皮走进门内,转过几道走廊,进入一间偏厅。
那头目领路至此,先请他们入内,嘱咐道:“二位在此稍候,我这就去通知贾书办。”
说罢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赵恪和老郑二人,不禁面面相觑,均感不妙。
“你说,那贾蓉不会不是书办,真成了反贼大头目?”
赵恪有些狐疑地问。
能在反贼中做大头目,肯定没少在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手上沾满官军之血。
这同迫于无奈的“屈身事贼”完全是两码事!
如果贾蓉原是蒙骗北静王,希图借此脱罪,那现在自己两个直接撞破其行藏,岂不是很危险?
大意了!他们都有些后悔,不该如此草率。
换作是在金陵,他们绝不至于如此失智。
因有贾琏化险为夷的先例,所以觉得只要冒充贾家人,见到贾蓉后便无妨,谁知还有这出!
老郑眉头拧成疙瘩,摇摇头道:“恐怕不只是寻常头目那么简单”
“你什么意思?”赵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说他是什么身份?”
老郑回忆着说道:“刚才门卫神情又是敬畏又是崇拜,非军中常胜不败的大将,难以有此声望。而且这是什么地方?乃是处置政务的,这贾蓉,身份怕不简单。”
二人窃窃私语几句,想起隔墙有耳的古训,很快默契地闭口。
时间过得有些慢,就在他们生出些许焦急情绪的时候,才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二人急忙起身,想要看看来人是否是他们想见的。
贾蓉原本正在公房里处理公务。
在京都时他便注意到朝廷面临的财政困局,根由正是士绅聚敛太过。
以至于百姓苦极,朝廷穷极,唯独富了大家豪族。
这次趁着机会难得,他顶着梁栋之名大肆抄没,很是发了一笔横财。
得益于此,做起事来颇为游刃有余,不像崇盛帝似的,抠抠搜搜。
忽然听说有族人寻上门,贾蓉还觉得挺奇怪的。
贾琏是倒了霉运被抓来的,并非自愿。以贾蓉对贾家族人的了解,有胆气过来的可不多。待细问来人年龄容貌,根本对不上号。
以他此时实力,行事也不似以前那般小心,直接走过来要看看来人是谁。
还没走到门口,厅内已疾步走出一老一少。
贾蓉对赵恪有些印象,看到对方顿觉面熟,想了想回忆起对方身份,不觉一笑。
这回朝廷速度都是够快。
旁边老仆他倒是不曾见过,眸光湛湛,该是锦衣府的好手。
“赵千户,你擅改贾姓,你爹知道吗?”
贾蓉笑着走了进来,张口便是玩笑。
这玩笑在赵恪听来却是天籁之音,看他如此态度,似乎刚才自己和老郑都想多。
细看贾蓉,此时他虽着便装,一袭淡蓝锦袍,但与半年前所见的世家少年郎,二者气势竟有霄壤之别。
现在的贾蓉浑身上下凛凛生威,让人观之生畏。
赵恪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同皇帝都见过,于是强打精神笑道:
“我爹要是知道他儿子能上一门两公的贾家族谱,大概梦里都能笑醒——平时他总说我不成器,早晚逐出家门呢!”
说完他才注意到,贾蓉身后跟着四位紧衣带刀的侍卫,一副生人勿近模样。
不问可知贾蓉在反贼中身份不凡,即便会客也有人护卫,绝非他自己宣称的小小书办。
贾蓉没闲工夫同他说笑,知他们此行必是奉命,甚至可能直接领了崇盛帝命令。
于是挥手让几个侍卫退下,独身走进厅内,毫不客气地坐下后,问道:
“说罢,不惜改姓也要相见,是为何事?”
没想到他这么直接,赵恪一时接不上。
老郑忙拱手行礼,说道:“在下锦衣府千户郑明信,拜见威戎将军!”
贾蓉点点头,也不还礼。
老郑也不以为意,接着说道:“不久前北静王回返京都,在陛下面前盛赞威戎将军有勇有谋,对朝廷极为忠义,陛下十分称许。特意命卑职和赵千户前来探望。倘若有需要我等效力的地方,尽管直言,我等绝不推辞。”
“近来颇有些劣绅不知好歹,负隅顽抗,你们可要助我?”
贾蓉笑嘻嘻地问道,神色像是见了好笑的事一般。
老郑顿时一滞——我是来劝说反贼投降反正的,你怎么反说服起我来了?
还有王法吗?!
他们原本计划是藏身贾蓉身边,以为掩护,然后探查山东反贼内部情形。
若有可乘之机,就做掉梁栋,相助官兵收复山东。
现在看样子,这贾蓉即便不是反贼最大头目,至少也是头目之一。再说这个可就有些与虎谋皮的意味了。
老郑忙道:“岂敢在将军面前班门弄斧?北静王曾说将军腹有良谋,陛下叫我等来的,一切全凭将军吩咐!”
见此人知情识趣,贾蓉终于点点头道:“坐下说话。”
赵恪和老郑这才敢坐下,不过都坐直了,以往面对北静王也没这么恭敬过。
贾蓉的情形和他们预想的相差太多,原有计划显然不合适了。
而在探明他的真实心意之前,万万不能暴露自己心思。
岂料贾蓉开口便道:“你等匆匆来此,所想不过是先将山东收复,以壮朝廷声势。此前屡战屡败,朝廷太需要一场胜利鼓舞人心了。不知我说的对否?”
赵、郑二人有些惊讶于他看事之深之准,比他们自己都说得明白。
正要答话,却听贾蓉话锋一转:“如今局势纷乱,想要快刀斩乱麻,转机在金陵而不在济南。你们来错地方了。”
“这……将军何意?恕卑职蠢笨,竟不甚明白。”老郑道。
“很难理解吗?意思就是,你等在济南不要胡乱折腾,且安心等着!我自有安排,需要你们配合时,配合便好。”
贾蓉说话就像是在向手下发布命令,丝毫不容置疑。
“陛下派我等来此……”
無錯書吧老郑刚要说皇命在身,贾蓉已开口打断:“我知你等颇有能耐,这回出京也不是空手而来。然则收了山东又如何,江南可平吗?中原可平吗?东虏可平吗?”
二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回答。
别说收复山东,就算只收复济南,于他们而言也是奇功一件,哪有什么不满足的?
正当他们以为贾蓉有什么高见,却听他冷冷说道:“眼下我正下一盘大棋,或许可以一举收得全功。你等好好看着,将来回报陛下足矣。若自作聪明,坏我大事,后果可就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