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渺渺正困惑间,视野中突然出现一个人的背影。那人站在一扇合着的镂雕窗前,看那一丝不苟的发冠衣袍,似是修士打扮。那人缓缓回过头来,姿态却有点说不清的古怪。方渺渺看清是个方面青年修士,她感觉与他的眼睛对视上了。那对眼睛格外漆黑,暗夜似地没有光泽。方渺渺一瞬间觉得此人的五官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见过。

男子突然暴起扑来,却似撞上什么随之破碎成青灰颗粒,如烟如尘流转着遮蔽视野,“唰啦啦”擦过剑身的的刺耳磨砺声淹没了方渺渺的听觉。

方渺渺怀疑自己的脑子都被这声音磨没了,气尾之力混乱,与令符的联络断掉,眼前景物消失。她向后撑着地,睁着眼呆住。

伏虹听到动静,转身跑回来扶她:“尊主,你没事吧?”

方渺渺心中狂跳,喃喃道:“那难道是——砂鬼?!”她连通的明明是令符的知觉,为什么视野中会有个砂鬼?而且,是她见过这个砂鬼!

她曾与宋星逐一起进到回忆中的琨山幻境,在后山山洞中看到过他的三师兄宋华璋化成的砂鬼。不过,宋华璋当时的形象从头至脚灰扑扑的没有色彩,她通过令符的视野看到的这个却有色彩,只是整个人十分呆板,眼珠都没有活气。

难道令符也在琨玉宝殿?它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止渊有没有发现它?她心神难安,一跃而起,活动了一下手脚,感觉了些力气,应该能够驾风了。

伏虹回过身来:“我随尊主一起去。”

方渺渺眼睫上落了雪霜,衬得眼神含着寒芒:“你另有任务,我们得分头行动。你要调动外巡卫,设法联系北斗星君们和魑长老,将止渊已成魔头的事知会,告诉他们止渊在琨玉宝殿。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如果攻不进去,就在外围堵严实了,不论是止渊还是令符,都不能放跑。”

伏虹不解:“鸿蒙与妖族联手,区区琨山,岂有攻不破之理?”

方渺渺笑着摇头:“你忘记止渊仙尊的拿手好戏了?他是封术大师,琨玉宝殿又是他的师门,恐怕早已设下防御,不是那么好破的。他手中还握有的大批傀奴,必会生事阻挠。不过,止渊肯定是欢迎我去的。”她解下腰间金砂石递向伏虹,“我不能带龙崽去自投罗网,你得带着它。”

金砂石震动,上面的小石龙急躁地扭动,无奈接触不到大块石头,不能显形。

方渺渺用指尖摩挲一下金砂石,“龙崽别怕,我们不会让你落到止渊手中。”

龙崽当然不是怕。它是踏月尊主的护卫,要护主人周全,不想跟她分开。

方渺渺把它塞进伏虹手里,语气凝重:“伏虹,你带龙崽走,去大夜弥城。止渊一想得到龙崽,二不愿消息走漏,途中必有埋伏,你……”

伏虹握神色坚定:“纵使属下粉身碎骨,也绝不让龙崽落到宋止渊手中!”她忽然捏起指诀,身前浮现一片青泽凛凛的盾形物,“尊主,琨山危险莫测,这片龙鳞给你护身……”

方渺渺挥手将龙鳞打回伏虹的灵识,厉声道:“我正是知道你有龙鳞,才让你带龙崽突围的!别说什么粉身碎骨,你与龙崽都要安好!”

伏虹愣了一下,有些茫然。若是从前的踏月尊主,别说一个伏虹,纵然尸骨叠累,也会以保住石龙为重:“属下死不足惜,甘愿……”

“什么不足惜?我不甘愿!你若有事……我日后无法跟魅乙交待。”方渺渺的表情有些凶狠,“本座贪心,想保全每个人。”

伏虹眼圈微红,答道:“遵命。”

敖幺团团转:“渺渺姐姐,我过来时碾到一些不怀好意的阵法,好在我壳硬,什么阵法都撞得粉碎,我带你们出去!”

方渺渺望了望远处,在鳌壳碾过的车辙似的痕迹处,果然看到阵法机关被冲破的痕迹。阵法之力覆盖地面天空,无疑是止渊备下的后手。真是幸亏敖幺过来,否则的话,这些阵法可不好闯。阵法虽厉害,敖幺竟以简破繁,凭着壳硬撞了过来!她乐了,赞赏地拍了拍敖幺的壳:“止渊仙尊得气死了。敖幺真棒,便由你来开路,护送伏虹姐姐回大夜弥城好么?”

敖幺响亮地答应一声,把白貂往壳底下一抄,就要滚起。伏虹赶忙抢过来:“还是我带白影吧,你再转该把他转死了!”

方渺渺独自赶到琨山时,发现整座山云遮雾罩,其间仙印隐隐,分明有什么仙障笼罩着琨山。琨玉宝殿虽然早已荒弃,但昔年防御仙障可能仍起作用,她不敢妄入,先往山前落去。还没降到地面,就看到白玉雕就的山门牌坊前站了个少年,她认出那是明琚,又惊又喜,正要喊他,却见明琚横起长剑,往脖子抹去!

方渺渺大惊失色,电火火石间运起瞬移之术。

明琚闭眼站着,保持着自刎的姿态,却没感觉到颈部应有的疼痛和血的温暖,诧异地睁眼,看到自己右手空空如也。他迷惑道:“我的剑呢?”

“啪”地一声,脑袋被狠狠抽了一下。明琚抬头,看到方渺渺愤怒的脸,而他的剑不知如何被她夺去了。

明琚惊喜道:“方姑娘!”

方渺渺怒道:“臭小子,你干什么呢?!”

明琚一脸理所当然:“我要自尽!”

方渺渺抬脚就踹,明琚赶忙退开,解释道:“方姑娘,是这么回事:金乌被夺去了,我能感知到它在琨山之中。可是这里布着很厉害的阵法,我无法进去把它夺回来。师父命我保护好金乌,我没做到,十分惭愧。还有覆浪……”他眼神黯然,“覆浪真君被冰刀剖腹取走内丹,轩辕玄铁也被夺了。如果冥主集齐了五行神物岂不糟糕?所以我要自刎。”

他前边的话听得方渺渺心中沉重,覆浪真君虽不是好蛟,却已算得上朋友,这样丢了命让人不忍。明琚最后一句却令她眉头直跳:“等一下,冥主集齐五行神物与你自刎有什么关系?”

明琚认真地道:“我与金乌之间结了连命咒,只要我死了,它也会消亡,如此一来,冥主就休想集齐五行了!”

方渺渺脸色变了:“是宋星逐让你这么做的?!”

明琚赶忙摇手:“不不不,师父没让我这么干。连命咒是……青灯教我的。”他拍了拍腰间,铜灯赫然挂在他腰带上。

方渺渺离开揽风明泊时,为让青灯帮筑长风防御傀奴,就把它留下了。宋星逐也离开揽风明泊后,明琚思前想后,总觉得自己未必有能力保全金乌,便请青灯给他想个万全之法。自从明琚加入,青灯总算抓住个爱读书的孩子,利用一切机会授他诗书,浑然成了他的老师。这一次,青灯在识海中翻遍古籍,找出的法子却是个让明琚付出性命代价的连命咒。

方渺渺阴森森的目光移到明琚腰上挂的铜灯上。那灯正在瑟瑟发抖。她突然伸手:“看我不摔了这破灯……”

明琚赶忙护着:“你别生气,是我逼他这么做的。”

方渺渺冷笑。青灯虽然身躯弱得一吹即散,性子却比铜块都硬,才不会受人威逼!他不过是将一切利益的考量放在方渺渺这边罢了,只要对他的主人有利,其他人的性命都与他无关!

她狠狠戳着明琚的脑门:“小子,你给我听好了,别说冥主未必集齐五行,就算集齐了,本座也有能力打败他,轮不到你小子拿命来换!你再敢做蠢事,我让你师父打死你!”

明琚只好应着:“……是。”

方渺渺瞪他一眼,转身纵跃几级台阶,朝青苔覆盖的白玉山门牌坊而去。明琚赶忙道:“当心,那里布有阵法……”

方渺渺已跃进山门内,身影随即消失。明琚目瞪口呆。他在此处折腾了很久,非但没能进山,还被阵法反击得吐血,方渺渺居然就那么进去了?他心中十心懊恼——看来自己的修行还差得太远!

却不知方渺渺之所以畅行无阻,是因为布阵之人特意给她留了门。

方渺渺刚踏进山门,衣襟带起的风卷着一片树叶从眼前飘过。时间就是在这一瞬间出了差错,“咔”地凝固住。

方渺渺盯着眼前空气中静止不动的叶子,看得清上面每一条脉络。与此同时,四周风声水声、虫鸣鸟叫全都消失了,草木不摇,尘土不飞。

是踏中了什么时间停止的机关吗?方渺渺站住不敢动,警惕得头发中竖起两只焰尖白毛耳。毛耳忽然一动,捕捉到什么极轻的沙沙声。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耳朵转了几转,才发觉声音是从她自己身上传来的。

她慢慢抬手,猛地捏住怀中梅花契抽出来,唰地展开。画面上,一个仿佛彩墨绘就的小人正拿着一支蘸颜料的笔,撅着屁股把最后一朵爪印改成梅花。画中人被惊动,回头朝画外看了一眼,大惊失色,抱头鼠蹿,无奈画面就这么小,他跑不出去。小人用石青道袍的袖幅遮着脑袋转了几转,终于放下袖子,努力掩饰着慌乱,朝画外憋出一个笑:“乖徒,好久不见。”

方渺渺木然站着,盯着他不说话。

倚霄强行镇定:“乖徒,是这么回事……那个……你刚刚阻止明琚自尽,可判定为一份机缘。你不再为所谓大局视小人物为棋子。虽识乾坤大,仍怜草木青,你比坐在妖尊宝座上那些年可爱多了,为师甚是欣慰!所以,所以为师能把梅花契中最后一份灵力赠你……”他结结巴巴,拿着毛笔指指点点,顾左右而言他。

却在方渺渺的逼视下越来越怂,苦恼地抓抓脑袋,低声嘟囔:“不该这样啊。渺渺应该随便发个什么梦,梦醒时长回妖尾。怎么会来逮我呢?”想了一阵,突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就是个梦!老夫精力不济,不当心被卷进了她的梦里!”

他大喜过望,抬起头道:“乖徒,你现在是在做梦,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举起两只短细的手挥动着试图施法,“忘掉,都忘掉!”

方渺渺的牙咬得咯吱作响:“倚霄老儿……”

倚霄冒出冷汗:“乖徒,有事吗?”

半个月前宋星逐就进了琨山。

他从揽风明泊抵达琨山时天已快黑了,山景暮色,天地昏然。几百年过去,世界近乎沧海桑田,但琨山的时光仿佛凝滞,不见人迹,覆盖的植被更茂密了,夜雾弥漫。

琨山山脉壮阔,琨玉宝殿不过占据其中一隅。早在从前,琨玉宝殿就隐在仙障之中,不能直接从空中落入,要从山路走过去。琨玉宝殿已不复存在,仙障的作用却似乎仍在,从高空看不到任何建筑。

宋星逐将云头按落山前,忽然思乡情切,不想找地方休息,踏着月色连夜上山。有那么一阵,他居然找不到上山的路,心中一时惶然,自己果然是太久没回来了,回家的路都忘了。

不过很快,仿佛夜雾拂开了一片缺口,转身之际,他看到了通往琨玉宝殿的山门。心中掠过一点迷惑,举步走进去,发觉路口处布着迷障类的阵法。

除了止渊,没有别人会做这件事。这么多年来,止渊竟然一直把琨玉宝殿这般藏着吗?宋星逐心中不知什么滋味。他慢慢拾级而上,身后冷雾合闭,重新把入口隐起。

他原以为会看到一片暗夜中如鬼地般的断壁残垣,却不料眼前展开一片华灯璀璨的殿堂楼阙,在夜色薄雾中气势巍然,一如往昔琨玉宝殿极盛时期。

他震惊地望着眼前景物,一时分不清今昔何昔,是梦是真。他费了些力气才冷静下来。难道宋辉沉重振师门失败的传言是错的,其实他一直将琨玉宝殿支撑了下来?

琨玉宝殿的正门高大威严,大门前积着落叶,未见值守弟子,宋星逐犹豫一下,上前拍动沉重的门环。没有人应声。他心中迷惑,伸手去推门。门没有从里面闩住,只是门板足有半尺厚,手上蕴了些力才推开。

门枢发出沉重的咯吱声,阴冷的风扑面而来。

琨山地处北境高原,别处的盛夏到了这里仍如秋凉爽,但从门内扑出的风透着一股阴气。宋星逐心知有异,站在及膝高的门槛外没有进去,提起警惕望向里面。

琨玉宝殿昔日是北境第一修真门派,前庭宽阔气派,殿堂庄严华美,为呼应“琨玉”二字,路面、阶梯和围栏多用玉石,在月色下也反映着莹莹清辉。廊下点着灯笼,远近殿堂房屋透出灯光,可是没有人声。

忽然一个人影在大殿中一闪走了过去。宋星逐瞥见了熟悉的玉色门袍,不由唤了一声:“喂。”

那人却没有回应,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宋星逐按捺不住踏了进去,踏着玉石铺就的寒凉石阶进了大殿,却不见那人踪影。

大殿中的布置一如往昔,家具物件都摆在原来的地方,洁净无尘,似一直有人居住打扫。时间仿佛回到小时候,什么都不曾发生,仿佛下一瞬师父就会从屏风后走出来,板着脸训他:“星逐,怎么不去练功,又跑这里来玩?”

又仿佛会有宋月疏从门口跑进来:“师父莫动怒,我这就带他去!”

但是,没有人出来,空旷椎心,冷清入骨。宋星逐一边知道情形怪异,应提高警惕,手指一边忍不住抚过桌案边沿,恍惚自己又变回了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五弟子宋星逐。

身后掠过微响,他猛地转身,看到殿门外有人影走过。门口檐下有灯笼,这一次他看得分明,那熟悉的侧颜让他心头狂跳,脱口喊出声来:“月疏师兄!”

想也未想就追了出去。身影沿着游廊走远,那背影身形,不是月疏师兄是谁?宋星逐脑子“嗡”的一声乱了,拔足狂追。可是在拐过一道墙角后,宋月疏消失了。宋星逐站在白玉小路的拐角处,冷汗湿透衣裳,夜风一吹,猛地清醒过来。

月疏师兄早就死了,埋在后山的洞穴里,而不该在这鬼宅般的琨玉宝殿里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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