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
诏狱牢房之内仅有一张床,床上躺着陈矩。
沈初九和贺芷芄在西面倚墙而坐,两人相距仅一尺。
虽然已是深夜,三人各怀心思,都没有睡着。
牢房之间一片寂静。明明是万物复苏的春季,四周却连虫鸣声都无,冰冷的墙壁将诏狱和外边的世界彻底阻隔开了。
陈矩仰面躺着,头脑十分清醒。他在皇宫待了有五十来年了,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他一清二楚。倒不是怜惜自己的一条老命,活了六十几年,足够了,可牢房之内的另外两人还年轻着呢!
他忽然有些后悔,沉稳了几十年的心怎么就莫名急躁了?既然是李将军看上的人,必定有些本事,自己为什么要当这出头之鸟?若是安儿知晓了自己的这般作为,不仅不会感动,反而会责怪自己鲁莽吧?
他轻轻叹了口气。
整整一晚,无事发生。
直到黑夜褪去东天泛白,才有匆忙且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来了!
三人立时提起精神,沈初九和贺芷芄靠墙而立,陈矩坐在床边。三人齐齐望向牢门之外。
不一会,脚步声止歇了,却传来铁链滑动的声音。
是有人开门了。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听得“轰隆隆”一阵巨响,铁门大开。
三人的脊背愈加直了。陈矩望了一眼沈初九,沈初九站立如松不晃不摇。他心中暗暗想到:是个好苗子。
脚步声复起,却不如之前那般繁杂响亮,只是轻微而急促。
到得脚步声再次止歇,三人齐齐吃了一惊。
站在牢门之外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刘腾。
陈矩见刘腾两手空空,不禁有些讶异,“刘公公,你怎么来了?”
無錯書吧刘腾满脸堆笑,“奴才来接陈公公回去!”
陈矩又吃了一惊,忙走去牢门后,双手抓着牢门,“皇上怎么说?”
刘腾笑着说道:“皇上下了三道谕令,第一道便是陈公公等无罪释放。”
幸福来得实在太突然,牢内三人有些不敢相信。沈初九和贺芷芄互相看着对方,满眼皆是疑惑。
陈矩忙问道:“那第二道谕令呢?”
刘腾笑着答道:“第二道谕令可响着呢!陈公公,你可要站稳咯!”
陈矩咽下一口口水,沈初九和贺芷芄也集中了精神。
刘腾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第二道谕令呀,是立大皇子为太子!”
陈矩这回不是吃惊,而是懵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直望着刘腾,问道:“刘公公,你说...立大皇子为...太子?”
刘腾微笑着缓缓点头。
又愣过片刻,陈矩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他跪倒在地上,眼泪不断砸向地面,一边哀嚎道:“恭妃娘娘,您在天有灵可以安息了...大皇子他...终于坐上太子之位了!”
沈初九这才有了一种如获新生的感觉。捡回一条性命固然可喜,却并未直捣心门,自己的付出有了回报,这才是最令人激动的。他露出笑容看向贺芷芄,贺芷芄也笑了。
刘腾望着陈矩看了好一会,转头望向沈初九,“沈捕头,皇上请你到宫后苑一叙。”
“...?”沈初九又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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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刘腾来到宫后苑,只见繁花绿草之中站着一名黄袍男子,不消说,正是万历皇帝了。
刘腾弓着身子轻声说道:“皇上,沈初九来了。”
万历皇帝背对着二人,淡淡说到:“行了,你下去吧。”
刘腾一揖,低着头缓步下去了。
万历皇帝仍未转身。他只是扫了一眼占地辽阔的花园,问道:“沈初九,你觉得这花园如何?”
沈初九扫了一眼花园,答道:“很大。”
万历皇帝问道:“比之你家如何?”
虽然身前站着的是大明天子,沈初九不仅不感到紧张,反而笑了,“小人自幼家贫,父母又早早西去,全仗邻里接济才苟活至今,去年运气好,讨到了一位好妻子,终于有了像样的住宅,与这花园相比,却是黯然失色。”
万历皇帝忽然转过头来,瞪着他,目露凶光。
沈初九意识到自己失态,赶忙闭嘴低头。
万历皇帝这才转回了身子,“是啊,花园南北三十丈,东西五十丈,自非民间家筑可以相比。不仅这花园是朕的,整个天下都是朕的!”
沈初九恭恭敬敬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富有四海,是大明的真龙。”
万历皇帝却苦笑了一声,“大明的真龙...说心里话,朕真想杀了你。可朕身为大明天子...”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便顿了片刻,又说道,“你知道朕为什么改变主意了吗?”
沈初九摇摇头,“小人不知。”
万历皇帝说道:“申老师死了。”
“什么?!”沈初九双眼大扩,不可置信地看向万历皇帝。
万历皇帝轻叹了一口气,“昨天晚上,申老师在内阁值房上吊自尽了。”
沈初九觉得自己的脑袋好似被人重重捶了一下,嗡嗡作响,片刻之后才有所好转。那个面慈目善的老者他虽然没有见过几次,可在相处之中他能感受到申时行是个儒雅随和的人,可他却为何...
万历皇帝背对着沈初九,便看不到沈初九的神情变化。他只是抬头仰望蓝天,顾自说道:“申老师留下了一封信,信上说‘老臣出任内阁首辅一十七年,虽呕心沥血,却不能使大明逐步兴荣。老臣有罪,罪在不能直言进谏,使皇上闭塞视听。罪臣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愿老臣之死,能换来皇上重掌乾纲’。”
沈初九已是热泪盈眶了。其实被关入诏狱之后,有那么一会,他曾埋怨过申时行,身为内阁首辅,为何不用自己的权力去争取,去劝谏,使国本之争早日落定,不过一会之后他便想明白了,首辅再大,那也大不过皇帝,皇帝不同意,首辅费再多口舌也没用。而现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为了使国本之争早日落定,竟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他感到深深的愧疚,同时也为大明感到高兴,能有这样的一位首辅,何其幸哉!
他慢慢拱起手,答道:“首辅大人一心为国,是真真正正的贤臣!”
万历皇帝轻声说道:“你说说,除了申老师,朝廷之中还有贤臣吗?”
沈初九正要答话,忽然心神一颤,明白了万历皇帝话中有话。他原本便是一寻常百姓,此次乃是首次进京,为何万历皇帝要问他朝堂之事?答案显而易见,万历皇帝希望他留在朝廷,至于官位,想来不会太小,至少,得是红袍吧?
可他不愿留在这里,原因无他,孕妻正在吴县等他呢!
他答道:“小人只是一介草民,不懂朝野之事。”
万历皇帝说道:“朕准备赐你为吏部主事,你看如何?”
吏部主人事变动官职升迁,是个肥美的部门。沈初九却不假思索道:“多谢皇上的信赖,只是小人心直口快,不适合在官场谋事。”
万历皇帝转过身子望向他。
他不卑不亢,继续说道:“皇上也有体会吧,昨日在刑部大堂,小人不分场合,只顾吐露心中想法。”
万历皇帝微微点头,说道:“心直口快未免不是好事。”
沈初九又道:“心直口快也未免不是坏事。同样的一件事,有人可以婉转的方法说出,小人却只能直言相对,如我这般草民,只能在乡野为生,还请皇上恕罪。”
万历皇帝点点头,转回了身子。他并不是诚心想留沈初九,只是申时行在遗言中说沈初九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他这才向沈初九抛出了橄榄枝,况且,沈初九所说丝毫不假,直言相对只会惹得双方不快。
他深深吸了口气,重新望向花园,看远处高树林立,枝头新芽挤老芽,一副生机勃勃的画面。“好吧。不过这件事上你的确有功,朕还是得赏你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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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府的门檐下已挂起了两盏白灯笼。
贺芷芄站在申府的大门之外,仰头望着右边的白灯笼,面无表情。忽然,她听到有人呼唤自己。“芷芄姑娘。”她转头望去,见到沈初九正向自己跑来。她登时露出了笑脸,待沈初九跑近,她问道:“皇上跟你说了什么?”
沈初九停下脚步,深吸了两口气,答道:“皇上要我留在京城做官,不过我没答应。”
贺芷芄望着沈初九,神采奕奕,“怎么,是嫌官太小了吗?”
沈初九摇了摇头,“吏部主事,我也不知道是多大的官。”
贺芷芄扁起嘴,“六品京官,不小了。我猜皇上的意思是先让你当个主事锻炼一下,往后再逐步升官。”
沈初九恍然大悟,“这样啊!”
贺芷芄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后悔了?”
沈初九摇摇头,“不后悔。”
贺芷芄笑过一声,歪着头看着他,煞是可爱,“那...接下来你准备干什么?”
沈初九答道:“当然是回吴县啊!景儿和依凡还等着我呢!”
贺芷芄忽然有些失落,“景儿和依凡...是谁?”
沈初九笑得很是甜蜜,“是我的两位妻子!芷芄姑娘,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贺芷芄猛地转过身子,低下头,眼中已噙满了泪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