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员外、陈大老板的家,沈初九知道,正是整条玉华街上最为富美的两座大宅。

刘员外本名刘发财,今年六十又二,祖上便是布商大亨,传到他这一代,家业虽不如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目不识丁却喜好面子,只因听闻百姓背地里嘲讽自己“刘土财”,几十年前他花费数万两银子,从严小阁老手中买下了“员外”这一官衔,后又在县里广施恩泽,吴县百姓卖他面子,这才一口一个“刘员外”地叫开了。

虽然喜好面子,刘员外倒也有自知之明,买官衔的时候与严小阁老有过交待,仅要员外之衔即可,不要员外之权,因此,吏部并无他的档案,正也因为如此,皇宫内阁几经易权,刘员外始终安然无恙。

陈大老板也是做布匹生意的。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小小的吴县怎能容下两位布商大亨?刘、陈二人的生意争斗不断,不过多数是刘员外找陈大老板的麻烦,只因陈大老板做过真正的员外,后来不愿参与朝廷的党派争斗才致仕回乡。刘员外对此很是嫉恨。

尽管刘员外坚持不懈地找陈大老板麻烦,陈大老板始终不愿硬碰硬,能忍则忍,不能忍则改。用陈大老板的话说,便是为人不易,且行且珍惜,你要收生丝你便去收,我收成品丝绸便是,你要收丝绸你就去收,我收棉布便是,你要收棉布便去收,我改行为富贾定制衣裳便是。

沈初九先去的陈大老板家。

他没敢去正门敲门,毕竟舍身为柳岁寒开脱的事已经传了开去,此时无论是谁,但凡与他有了交集,多半会被人抓住话柄。

沈初九绕到后门,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才抬手轻叩柴门,过不多时便有奴仆开门,见到站在门外的沈初九,当下吃了一惊,而后探出脑袋左顾右盼,见四周不见人影,赶忙一把将他扯进院内。

沈初九谦卑地拱手作揖,轻声道:“在下沈初九,有……”

那奴仆神色惶惶,立时将他的话打断,“有什么有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来这里敲门!”奴仆虽然深居内院,柳岁寒杀人一事实在过于轰动,县城之内无论男女老幼,茶余饭后皆在议论此事,奴仆有所知晓,也就不奇怪了。

沈初九料定会碰钉子,先是长长叹了口气,面露无奈之色,才说道:“我也是出于无奈,毕竟柳大哥与我有恩,我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柳大哥被定罪处决。柳大哥的为人我知道,他尚且不愿踩死蚂蚁,又怎么会杀人全家?”

奴仆面露愠相,纵使在陈宅之内,仍是紧张地左顾右盼,见无人之后,才小声道:“那天在公堂之上,他可是亲口承认的!”

沈初九昂然道:“普天之下,每日有多少违心话从口说出?除非查明他果真是杀人凶手,如若不然,我是绝不会相信的!”

奴仆有些恼怒:“那你就去查啊,来我陈宅干什么?”话音未落,他察觉自己讲话声过大,便赶忙捂住了嘴巴,缩了脖颈左顾右盼,好在四周仍无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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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初九道:“我查到两日之前,卖猪肉的陆公子曾为陈大老板的宅子送过猪肉……”

奴仆两眼一瞪,怒道:“你是在怀疑我老爷?!”

沈初九直视着奴仆双眼,毫不退却,“是!”

奴仆气得七窍生烟,但规矩摆在那里,他又不好动手,几番抬起手,终于仍是放了下去,虽然声小,气喘如牛:“我们老爷何等尊贵,怎么会接见一个卖猪肉的?”

沈初九仍是大义凛然,一副即使挨了揍也不退缩的模样,“那陆公子送来猪肉的时候,是谁见的他?”

奴仆小声道:“是管家。”

沈初九道:“那就劳烦引我去见管家!”

奴仆猛地扬起手,作势又要揍沈初九,但见沈初九将脸探来,竟是准备迎接他的耳光。奴仆气笑,索性给了自己一巴掌,轻声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去通知管家!”

陈大老板原先是二甲前列,被选为庶吉士之后,慢慢坐上了户部员外郎的位子,其文学功底与为人修养与常人自是有所不同,陈宅的管家除了总理日常事物之外,还需要研读经典,倘若有文人墨客拜访,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现下宅内无事,管家便在卧房看书,听见敲门声响,放下书走去开门,见是打杂奴仆,并未有所不悦,只是问道:“所来何事?”

奴仆小心翼翼地将原委告之,唯恐惹怒了管家。

管家听毕,并未责怪奴仆的不是,反而问道:“你没打那个孩子吧?”

奴仆摇头如拨浪鼓,“管家和老爷都有交待,要我们待人如客,小的哪里敢动手打客人?”

管家点头道:“那就好,你先带他去耳听房坐会,沏上一壶好茶,我换身衣服就来。”

所谓耳听房,便是后罩房改造而得。陈宅不比其他宅落,共有四进,后罩房颇广,除了给佣人奴仆居住以外,还腾出一间干净敞亮的,放上几排书架几百本经典,供佣人奴仆闲暇之余阅读。

正因为陈忠恕奉行儒家之“仁”道,处处关心他人,无论是陈氏布庄也好,陈宅管家佣人也罢,名声极佳,与刘发财对比鲜明。

这也正是沈初九选择先来陈宅的原因之一。

沈初九跟着奴仆进到耳听房,正要坐下,忽听有人道“且慢”,他循声望去,但见一气质极佳的长衫男子手里拿着一只蒲垫款款走来。他赶忙站起,拱起手毕恭毕敬一揖,轻声道:“见过陈老爷。”

长衫男子将蒲垫递给奴仆,随后笑着摆了摆手,“小兄弟多礼了,我不过区区管家,实在受不起老爷之美名。”

沈初九听毕不禁一愣,细观之后才恍然。陈老爷如今已过花甲之年,而眼前的男子不过四十几。他笑着致歉,“实在抱歉,我见管家步履稳重气宇轩昂,还以为是当家老爷来了,原来是管家……”

管家走到桌旁,奴仆已将蒲垫放在了沈初九身后的凳子上。他便伸手意示沈初九坐下,一边说道:“全仗老爷,不嫌我粗鄙,还时常邀我赏花品诗,潜移默化,这才使得乡野村夫有了些许读书人的模样。小兄弟,你的来意阿健都与我说了,有什么疑问,但问无妨。”

沈初九行过礼,道了一声“那我就冒犯了”之后,才坐下。他自知臀部有伤,坐下的时候慢慢悠悠的,当坐实之后,忽发觉屁股底下竟是软绵绵的。他伸手向后一摸,登时恍然,原来管家带来的蒲垫竟为自己准备的。

沈初九心下一暖,深深吸了口气,才将心中之所想娓娓道来,“城郊陆公子一家被杀之事,想必您已经知晓了,与陆公子有过过节的柳大哥被当成疑犯捉拿了,在大堂之上,他对此又供认不讳。”

管家凝神望着他双眸,时不时点头回应。

“我虽素来与柳大哥交好,却也不会做藐视王法为罪开脱之事,我之所以四处奔走,只为查明真相好还柳大哥一个清白。

关于此案,疑点有三。

其一,柳大哥素来举止优雅脾性极好,在公堂上,他说是因为被陆公子掌掴,为了找回面子才杀了陆公子一家,显然这个动机无法成立。

其二,陆公子以卖猪肉为生,经年累月举刀劈肉,身材壮硕,而柳大哥常常秉烛苦读,身形瘦弱。我前一日去过案发现场,现场毁坏尤其严重,桌椅俱成碎木断屑,假使果真如同柳大哥所说,先下药而后杀人,他哪里来的力气能将桌椅砸成碎木断屑?

其三,倘若果真是柳大哥杀的人,为何杀人之后他不逃走,第二天反而优哉游哉地去酒馆喝酒?若是明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为何不去衙门自首?”

管家将这番话一字不漏纳入耳中,对于沈初九的分析颇为赞同,“言之有理。那么小兄弟此来陈宅,有什么请教?”

沈初九抱拳再行过礼,说道:“我打听到两天前,陆公子掌掴柳大哥之前,曾去三户人家送过猪肉。”

不等他言明,管家即明了了,“你是说,陆挺是在送猪肉的时候受了气,这才掌掴柳岁寒?”

沈初九用力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他,静等管家回话。

管家明白自己也成为了嫌疑人之一,不禁觉得有些好笑,“陆挺在送猪肉的时候与人起了争执,那人气不过,便在半夜三更去到陆挺家,将陆挺一家三口杀害……嗯,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且不说战乱之地,便是富饶的江南,也偶有视人命如草芥之事。”

管家没有为自己争辩,只是将当时之情节,细细与沈初九告之,“陆挺是在辰牌时分来的陈宅,带了二十斤猪肉。当时是阿宝开的门,见是陆挺,便立时与我告之,我跟着阿宝去了后院,命阿宝收下猪肉,随后与陆挺闲聊了几句,便让他走了。当时看他的状态并无异样,尽管我再三叮嘱,他仍是点头哈腰的。”

顿了顿,叹了口气,又道:“陈宅与陆挺定的是一旬一结,离一旬尚有三日,我便没有给他银钱,哪里想到这钱竟永远结不了。也不知有人无人送陆挺一家入土,倘若无人,某愿送他们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