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九满怀愁绪,低着头如丧家之犬那般,僵硬着四肢走出地牢。背后,柳岁寒下了床,捡起地上那颗早已干瘪的饭粒放入嘴中。
知县久候在外,见他出来,忙迎上前去问道:“怎么样,可问出什么?”
無錯書吧沈初九深深吸了口气强作精神,拱手行礼后答道:“守口如瓶,柳大哥是铁了心要背这黑锅。”
知县大人连连点头,竟是赞许道:“倘若人果真不是他杀的,那他可果真是忠义之士。”
沈初九整理着思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道:“知县大人,你说,一个人是因为什么,才会舍弃生前命与身后名于不顾?”
知县答道:“小人为利,君子为义。”
“君子为义……”沈初九想起在牢房之内,柳岁寒说仁义道德要比性命和名声来得重要,“这么说,柳大哥的确是为了义才决定扛下这一切?可他向来独来独往,友人极少……难道是为了我?不可能,我和陆公子并无交集……那么是为了海教谕?海教谕尊佛,向来吃素,与卖猪肉的自然也不会扯上关系……那究竟是为了谁?”
百思而不得其解,他只得摇摇头。
知县说道:“贤侄,刚才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往后你若是需要探监,尽管来便是,没有人会拦你的,但你可要注意时间,两天后,这件案子就要重审了,到时候你若仍旧找不到证据,而犯人依旧咬定人是他杀的,画押录案上交刑部之后,要想翻案可就难了。”
沈初九赶忙作揖致谢。
出了县衙,他双手笼袖,依旧在咀嚼与柳岁寒的对话。
“仁、义、道、德……”
因低头沉思,他并未注意四周情状,在一个拐角与人撞了满怀。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待站稳之后,定睛看去,见是一衣着光鲜之人。他认识那人,正是吴县某一大户之子,生得是相貌粗鄙形如蛮牛,却时常以“城北徐公”自居,且蛮不讲理。
沈初九当即拱起双手深深一揖,致歉道:“王公子,方才在下心有所思,不曾顾及眼前脚下,耽搁了你赶路,还望见谅。”
王姓男子扬起手正要挥去,听他先一步道歉,琢磨着自己若是再打人,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他便放下手,骂了一句“狗东西,没长眼睛?”不等沈初九回话即大摇大摆地走了。
沈初九并不觉得气愤,只是目送王姓男子离去,喃喃自语道:“不过在拐角与人相撞,连狗嘴王都没有发多大的脾气……柳大哥与陆公子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在柳大哥会说‘光天化日之下,我不过在拐角与他相撞,他竟动怒掴我,此等屈辱我要是能忍,那我还是个男人吗’,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凭空想象自然无法得出结论,沈初九稍稍度量,决定去现场察探情状。
吴县地小,柳岁寒被抓的消息口口而传,很快传遍了整个县城,沈初九为柳岁寒辩驳而挨了板子的消息,也已家喻户晓。柳岁寒所居住的巷弄之间,百姓议论不断,有不肯相信者,有茅塞顿开者,亦有庆幸劫后余生者。
沈初九虽不知柳、陆二人是在何地发生的摩擦,但经稍稍推测,即领悟应与书院不远、与柳家不远,因为柳岁寒平日里除了读书便是抄书,或偶尔去酒馆要一壶黄酒小酌。发生摩擦的地点,应在书院、柳家、酒馆的三角形内。
他便向柳岁寒家走去。
四周邻里见他走来,当即吓得魂不附体,纷纷掩面而逃,回到家后关门关窗,只祈祷那瘟神不要找来。
沈初九伸手欲喊,见邻里如遇了猫的老鼠急急逃散而去,无人愿意搭理自己,只得苦笑摇头。他明白邻里为何如此,谁会愿意与杀人犯扯上关系呢?
唯有一年轻男子手里抓着一块米饼,一边吃着走出家门。他见邻里纷纷遁逃,不明就里问道:“哎,你们怎么啦?遇见鬼了吗?”当他望见沈初九,亦是吓了一跳,赶忙扔了手里的米饼,转身往家里跑去。
沈初九当即一声爆喝,“为什么见我就跑,难道你是帮凶吗?!”其声色俱厉,如惊雷响在耳旁。
那年轻男子听此爆喝,当即双腿一软,竟跪倒在地。他四肢着地,挪动脑袋转向沈初九,竟对着沈初九连连磕头,“沈初九啊,沈大老爷啊,您别这样说啊,此事与小的毫无干系啊!”
沈初九爆喝是为留人,既然那男子留下了,他也便不再装作凶神恶煞,赶忙小跑了几步,将那男子扶起,“张大哥,我并无迁罪之意,只是有些细节想向你请教,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张姓男子哪里听得进去,脑袋依旧不停地砸着地面,“沈老爷啊,谁不知道你和柳岁寒关系好,如今柳岁寒被关在大牢,你又舍命求知县大人保下柳岁寒,今日来此,难道不是来找替死鬼的吗?”
沈初九苦笑了一声,“知县大人将柳大哥收监待审是因为相信凶手另有其人,我与柳大哥虽然交好,可还没有指鹿为马的本事,就算知县大人给了我权力,我也不会这么做,毕竟是非对错不可颠倒。”
张姓男子听他如此言说,这才不再磕头,而是怀疑地望着他,小心问道:“你真的不是来找替死鬼的?”
沈初九点了点头,“倘若凶手果真是柳大哥,我自然无话可说,但若柳大哥并未杀害陆公子一家,我便要替他讨回公道。”
张姓男子彻底放下心,舒了口气,站起拍去黏在裤子上的灰尘。“既然是这样,那你就问吧,我与柳岁寒虽然并不怎么熟,但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好人就应该有好报。”
好人就应该有好报吗?沈初九扯了扯嘴角,心神一阵恍惚,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点头应道:“好人会有好报的。”
张姓男子盯着他面孔看过片刻,忽笑道:“我看你脸上油光发亮,昨天没睡好吧?先进来喝口水吧,关于柳岁寒的事,只要我知道的,必定回答。”
沈初九尴尬地笑了笑,跟着张姓男子走入屋内。臀部有伤,落座的时候他尤其小心,双手接过茶杯喝下一大杯白水之后,又道过谢,他这才开口问道:“张大哥,我听说柳大哥前些日子曾与陆公子有过过节,你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张姓男子也喝了一杯白水,听沈初九如此询问,便开始细细回忆当时情节:“原来是这件事啊!那个时候大约巳时上下,我为周员外家送了新鲜果蔬,正往家走,刚好柳岁寒就在我前头约莫三丈之前,缓步前行。我与他不熟,便不愿上前打招呼,只是低着头顾自赶路,且不敢超过他。在杨雨街那个拐角,柳岁寒与猪肉陆撞了个满怀。柳岁寒步子慢而猪肉陆步子急,加之柳岁寒身子薄弱,与猪肉陆一撞之下向后退了好几步,然后才站稳身子,猪肉陆却是一动没动。换做常人,被人撞退好几步早就生气了,柳岁寒站稳之后却是拱手向猪肉陆赔礼道歉,猪肉陆本也是老实人,那天不知道怎么了却不依不饶,大声嚷嚷着要揍柳岁寒,柳岁寒自始至终保持着谦逊态度,不愿和猪肉陆吵,猪肉陆索性一巴掌扇在柳岁寒脸上,柳岁寒仍是不气不恼,大约猪肉陆也知道了自己不对,一巴掌过去之后,即匆匆走了。”
沈初九听毕,这才明白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柳岁寒的修养为人,他再清楚不过,当时便没有计较,事后又怎么会杀害陆挺以找回面子?
他又想起不久之前自己曾与“城北徐公”相撞,以城北徐公的粗蛮性子尚未动手动脚,以自己的血气方刚并未记仇在心,为何猪肉陆会动手打人,又为何柳岁寒会承认自己记恨在心,要以杀人全家的方式泄恨?
沈初九问道:“张大哥,你说陆公子本是老实人?”
张姓男子点头道:“别看他生得五大三粗,脾气却一点都不暴躁,对别人还格外体贴,要不然,他也不会害怕吵到邻里而搬去荒郊居住了。”
沈初九有些想不明白,为何一个老实人在与人相撞之后,明明对方道了歉,却还不依不饶地扇对方耳光?
“张大哥,有没有可能……在与柳大哥相撞之前,陆公子便已满腔怒火?”
张姓男子恍然道:“很有可能!县城里有几户大户订了猪肉陆家的猪肉,猪肉陆要每日将猪肉送上门,家家户户送完之后,差不多刚好巳时上下……如此想来便说得通了!”
沈初九点了点头,“陆公子原先便受了气,在杨雨街拐角与柳大哥相撞之后,怒气便达到了鼎盛,加之柳大哥身子瘦弱脾性温顺,是个好欺负的软柿子,所以任凭柳大哥如何道歉,最终仍是挨了一巴掌。”
张姓男子连声答应,正要说“所以柳岁寒铭记在心,趁黑潜入猪肉陆家,将他们一家三口杀害”,但是一想到沈初九便是为此事而来,识趣地没有开口。
沈初九又问道:“请问张大哥,陆公子每日要为多少户人家送肉上门?”
张姓男子道:“据我所知,共有三户,都是大户人家,玉华街的刘员外家、陈大老板家,还有锦绣街的赵老板家。”
沈初九立时站起,正色道:“但凡当日与陆公子有过过节的,都有犯罪嫌弃,我这就去查问!”
张姓男子便也站起,欲送沈初九出门,“初九,这件事真是辛苦你了。”
沈初九苦笑着摇了摇头,“柳大哥与我有恩,我彻查真相以证他清白是理所当然。张大哥,今天我和你讲的这些话还希望你不要告诉其他人,以防引起骚乱。”
张姓男子用力点头,“我的为人你就放心吧!”待送走沈初九,他站在门口望着远去的沈初九,摇了摇头,顾自低叹道,“是个好孩子,可惜没什么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