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饭后,雪花依然飘飘洒洒,昨晚的米粒雪已经变成了鹅毛雪。就像在山下下大雨我们不会改变训练计划一样,山上下大雪的教学计划依然不会有任何改变。唯一改变的是通知步枪射击改为手枪射击。
带到射击场,天气阴沉沉,成片的雪花粗狂的洒向雾蒙蒙的大地,天地之间混沌的连接在一起,只能看见近处隐约的树林和山的轮廓,仿佛回到了冰川世纪,来自于另外一个星球,世界安静的可怕,耳边只有簌簌的雪花声。
三个教员先轮番给我们表演了精彩射击,胸环靶,三十米距离,每人五发弹,竟然都是五十环,惊讶的我们一阵掌声!
邓教员先给我们授课,讲述射击原理和要领。在这白色格调的浑浊世界里,我们整齐的坐着。实弹射击课要求医生全程保障,大队和学员队都是双主官跟课,大队领导、队干部和医生护士坐在我们队伍后面,没过多久跟我们一起变成了一座座冰雕,与周围的世界变成一个格调。
西岭的风带给我们的是一种干冷,冻雾带给我们的是一种湿冷,而这飞舞的雪花带给我们的是一种冰冷。雪花不时的停落在脸上,体温便慢慢的把雪花融化,雪水浸润的脸都是红扑扑的。不时有雪花钻进脖子里,冰的大家便一哆嗦,赶紧把脖子往后一挺,贴紧衣领。
教员的脸也被冻成了枣红色,虽然声音被冻的时而结巴,但他的热情和激情,始终给我们极大的精神鼓舞。教员说:“手枪射击是军官的基本技能,大家在上流院校打的是身靶,成绩是计发数,而我们从现在开始,只打胸靶,只计环数,这也是我们平时说的院校教学要严于部队,高于部队。
手枪射击的基础是踞枪要稳,最基本最管用的方法就是极限式的训练,一会我们按照要领进行踞枪,一节课训练四组,每组十分钟,中间休息两分钟。”
哇!队伍里一片哗然。不要说踞枪十分钟,就是手里啥也不拿,平抬个胳膊,坚持十分钟也很难。
教员示意大家安静,笑着说:“大家感觉这个难度比较大,不可能坚持下来。我想说的是,刚才我们三位教员发发都是五十环,这个成绩怎么来的?有人会说,子弹喂出来的。我们打的确实多一些,但绝对不是喂出来的。我们也是练出来的,射击教员的训练强度绝对比你们大。一会呢,你们可以随便挑一位教员跟大家一起练,大家练多久,他也练多久,前提是大家都不能放弃,好不好?”
“好!”大家回答的声音响彻了这个雪的世界。
“大家想跟哪位教员一起练呢?”邓教员问。
“杨教员!杨教员!”全队的声音很一致。杨教员在旁边乐的说:“好事不找我,训练就找我,好,承蒙大家抬举,我跟大家一起练,谁要是敢中间停下来,今天中午从这雪里匍匐前进回去。”
队伍里又是一阵叫好。
站到射击地线,全队排成一列展开,30米之外的胸靶只是隐约能可见。
时间在透过准星的世界里总是无比的漫长,邓教员、李教授和队干部来回检查和提醒,我们几乎没有偷懒的机会。三分钟之后就有人开始动作变形。
“边灿!”邓教员喊着。
“到!”
無錯書吧邓教员说:“现在才三分钟!你的目标在地上吗?都斜成六十度了!再这个标准一会就加练!”
“明白!”边灿回答着,慢慢的把手抬平。他刚用眼睛余光看着李教授从身后走过去,想偷个懒,却被邓教员发现。不过胳膊活动了一下已经感觉到舒服了很多。
到了五分钟,邹天来感觉胳膊已经不由自主的往下掉了,他也想像边灿那样耍个小聪明,但杨教员就在他身边。他偷偷的看了一下杨教员,似乎枪在教员手里没有任何份量,纹丝不动。
鲍犇的姿势刚有些变形,杨教员就慢慢的说:“鲍犇,坚持哦!”原来他不但关注着准星,在这个安静的世界里,周围有一点点动静他都能洞察。所以,邹天来对于偷懒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了,但是意志上的坚持已经无法支撑达到极限的身体,动作在教员的监督下不能变形,只能把痛苦的心理挣扎体现在扭曲的面部表情上,头也不自然的向胳膊靠近。然而就连这些细微的动作也逃不了他的法眼,只听见杨教员又缓缓的说:“邹天来,把注意力集中在准星和靶纸上,这会需要的是定力,不要把注意力放到心理斗争上,越想就会越难受,加油哦!”
好不容易十分钟过去了,只听教员一声“立姿退子弹”口令,大家便迅速把枪装进枪套。
“休息两分钟!”口令一下,立即就传来一片叽叽呀呀的呻吟声,整条胳膊都麻了,几乎没有知觉了,胳膊对大脑神经的刺激远远超过了寒冷对身体的侵袭,大家赶紧不停的甩着胳膊、捏胳膊,又体验着这种别样的酸爽。
两分钟的休息时间无比珍贵,但也无比短暂。很快,大家又开始了第二轮训练。让邹天来郁闷的是杨教员依然在他旁边进行训练,他没有一丝偷懒的机会。
李教授监督大家的同时,仿佛一名政工教员,从进藏先遣连风雪中前行讲到朝鲜战争爬冰卧雪,再到珍宝岛战役,激发我们的战斗精神。他讲完故事最后说:“你的毅力有多强,你收获的成绩就有多大,男人,几分钟的事情,不要说自己不行!”
他企图用先辈的战例和真诚幽默的鼓励激发大家的斗志,但大多数人的注意力还是在那只频临极限的胳膊上。终于等到他停下精彩的演讲,看了看表说:“不好意思,超了两分钟,下课!”
终于可以休息十分钟了。我们曾经有多少个十分钟的闲暇时间,也没有感到过幸福,然而历经三轮踞枪瞄准换来的这十分钟,此时却无比的珍贵和幸福。
老顽童李教授说:“这么好的雪,不打一场雪仗简直就是浪费。”大家便一阵欢呼。
杨教员和队长带了一组,邓教员和教导员带了一组,整个射击场,打闹在一起,不时传来一阵欢呼声,也不时传来一声惨叫声。雪不再那么冰冷,训练带来的酸痛也消失了,那个天地一线苍茫的雪天也有纵情的欢乐。
两天的雪天,两天的手枪射击,两天超越极限的训练,让我们取得了惊讶的成绩,任飞扬的手枪在全队无人能敌,弹无虚发,发发都在十环的白圈里。四十五环以上的占了三分之一,四十环以下的寥寥无几。
下雪带来的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出早操,下午不用体能训练。雪不停的下,一有时间就是扫雪。整个院子角角落落上的雪都被我们扫的干干净净,堆的整整齐齐。
两天的积雪,足有二十多公分厚,太阳一出来,照去了所有的雾气,大雪冲刷了空气中所有的杂物,天气变得透亮,整个大地白茫茫一片。大家在路上总是不由自主的背起毛主席的《沁园春雪》,欣赏着这北国风光,感慨着伟人的宽广与博大。
2
下雪不冷消雪冷,一场大雪之后,大地仿佛被彻底冻住了。早上一出门,两只耳朵就像被刀子割一样,鼻毛瞬间被冻住,稍微一呼吸,鼻孔扩张的瞬间鼻毛就牵扯的鼻子疼。路边堆起的雪已经被冻成了冰疙瘩,柳条上面的雪已经冻成了冰条,像一根根扭曲的钢丝,在寒风中竟然纹丝不动。
这样的早晨早操照样出,大家一个个缩着身子往楼下走去,脖套和耳罩在这个时候就派上了用场。队干部依然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跟着。巡逻路上的石子仿佛有地热功能,上面覆盖的积雪才几天就化了,我们不得不称之为一条神奇的巡逻路,下雨不泥泞,下雪化的快,一切为了训练,南坊的路都很讲政治。
天还抹黑,我们都打着手电跑操,跑到了南岭上,脚底下鞋与石子摩擦出的嗤嗤声和大家开始急促的呼吸声,打破了这片冰冻沉睡的土地。一大圈下来不到三公里,不长不短,大家非常不喜欢这种训练,穿多了一身汗,穿少了冻的很,跑到终点时每个人额头上都湿漉漉的一层汗,从脖子到头顶都冒着热气。做完放松活动,身体开始凉下来,刚刚湿热的内衣变得冰凉,一解散赶紧回到宿舍拿毛巾擦身,有的干脆换上一套干的内衣,繁忙的一天又开始了。
雪后的风犹如刀子一样,凡是湿水的皮肤不及时擦干,很快就会都会裂缝,先是细细的小口子,到最后就会汇合成大裂口。队里大部分人手上都有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裂口。
列队的时候再看耳朵,几乎有一半的人耳朵上都结着痂,大多是耳朵冻了以后,温度一高就痒,手忍不住一挠,就被蹭破。严重的那几个,除了边灿,还有向雨杰,这些来自南方的同学大多不会防护,脱戴钢盔的时候耳朵上的伤被蹭的血淋淋的,不得已每次流血都赶紧找医生凃碘伏。
这是外在能看见的,看不见的还有些干脚,脚后跟上也是裂的一个个口子,走路一颠一颠的都是这个情况,一问一个准。
最大的问题是洗碗,水房里的水刺骨的冰冷,水小,水龙头少,人又多,早上时间紧,都要赶着上课,赶紧抹两把就撤,盘子洗不干净,手上又是两手油。有时连个抹个擦手油的时间都没有,大家手上的口子便慢慢变大。
3
天寒地冻,吃饭也是一种痛苦。每天带进饭堂后,随着值班员那一声坐的口令,我们便一咬牙坐了下去,凳子上的冰冷,可以迅速的通过棉裤传导到我们的那一坨丰厚的肉——屁股。那一瞬间的冰冷刺激的屁股不由自主的往上轻轻一抬,肛门迅速收紧而后再慢慢减缓。我们怕坐的不整齐,再被多坐几遍。
饭有很多种吃法,有的是享受,比如在大酒店里雅致的环境,精致的饭菜;有的是幸福,父母的一手好菜,家人温馨的坐在一起;但我们体验的是一种遭罪,明明肚子里很饿,四处漏风的帐篷,冰冷的板凳,冻在一起的筷子,加上打到最后冰凉的饭菜,吃完饭后还得用刺骨的凉水洗那油腻的餐盘,一个流程下来,吃饭的胃口便会大打折扣。
有的人宁愿回去嚼一盒饼干或者泡一桶方便面。鲍犇是这个方法的践行者,女朋友源源不断的为他网购零食。直到有一天,队长习惯性的发现他总是提前回去,便盯着他每天要好好吃饭。鲍犇无奈的说:“其实我也很想好好吃顿饭,但是屁股冰的很。”
队长说:“我的屁股也不是铁打的,你能不能给咱全队想个办法?”鲍犇笑着说:“没问题。”三天之后,二队来了一个大快递,从此一人屁股底下多了一块座垫,终于能坐下来吃饭了。
上厕所也成问题。厕所离得太远,尿个尿都得跑两百米。最怕的是半夜起来尿尿,离开温暖的被窝,裹着大衣,冒着寒冷,去尿上一泡尿,回来半天身体暖不过来,感觉不划算。有的会选择跑到楼后水房后面的空地去尿,但是太不道德,万一点背被干部碰见,又得挨收拾,更不划算。所以宁愿在被窝里憋着,也不去上厕所,除非真是受不了了。没多久,大家已经养成了睡前一小时绝对不喝水的习惯,确保自己睡个安稳觉。
最难受的是蹲坑了,一共有二十个坑,其中有近一半门上已经被纵横交错的宽胶带封了起来,上面还贴一张纸条“厕所已堵,禁止使用”。剩下的十来个坑要容纳两百五十多个人使用,可想而知午饭后、晚饭后、就寝前排队上厕所的壮观景象。
这场大雪之后,上厕所更成问题,厕所的水管冻了。午饭后,邹天来和边灿跟往常一样去上厕所的时候发现门已经被锁上,门上贴了一张纸,算是公告吧,“水管被冻,请上场部旱厕!”
旱厕?邹天来和边灿瞬时皱起了眉头,那里只有五个蹲坑,空间特别狭小。再往旱厕方向望去,那里已经挤了一堆人。人有三急,懒得再去排队,两个人回宿舍拿了小锹到北墙外面的野地里去解决。向雨杰算是比较讲究的人,他宁愿排队也不愿去外面的野地里埋地雷。但是实在是排不上,索性就回来睡觉,定了闹铃提前二十分钟起床来上厕所。即便这样,来到旱厕还是有十多个人,好在等了几分钟便出来一波。一周之后,水厕的水管终于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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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员通知我们带扫雪工具到射击场。一下午的时间,四个射击地线的雪被完全清理,六条宽两米宽的射击行进路线清理出来后,教授说,怎么感觉还不够宽呢,我们一脸茫然,好怕他再下个命令说再拓宽一米。好在杨教员说差不多了,这就可以了,大家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第二天,应用射击的训练全面展开,昨天下午清扫出的六条射击行进路线清晰可见。每天一节课的瞄准训练依然雷打不动。趴在地上那四十五分钟的每一秒我们都在心里数过。我们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冰冻的大地,浑身上下那种冻,已经不是冷,而是一种疼,是感觉整个指头快要掉了的疼。手被冻的关节变粗,手指头粗的像胡萝卜,手一握握把,或者一扣扳机,指关节裂开的口子就开始往外渗血。
我们透过那一点点准星,尽量的注意力集中,想把精力分散,减少一些疼痛,但总是分心走神。世界是那么安静,不时传来教员提醒要领的声音。有些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感觉灵魂与肉体已经剥离,趴着的已经不是自己的身体。
那个时候的分分秒秒着实怀疑自己寒窗苦读十几年的人生,人生有很多种,为什么非要选择到这冰天雪地里来趴着的人生。
上午天气很好,算是雪过天晴,白茫茫的大地亮晶晶的刺痛着大家的眼睛,远处的靶子更加清晰可见。打了三轮,第一轮成绩还是差,我们好多人已经不在乎成绩,能哆嗦着把子弹打出去就行了,上不上靶,管不了那么多了。第二轮和第三轮随着气温的上升而变得好起来,但地上开始融化的雪水流到了射击地线,流到了扫出的行进路线。这时我们才明白教授昨天说扫的行进路线两米不够的原因,怕太窄,雪水一化,太泥泞。我们不得不时而趴在泥里,时而走在泥里,终于把那一上午熬过去了,都变成了泥人。
下午四点多,泥泞的道路开始变硬,直至带回的时候,大地又被冰冻起来,厚厚的积雪表层已经变成了冰层,带回的时候站在果园塄坎,看着南岭荒原上的冰层,反射着夕阳的霞光,映衬的南岭犹如一片美丽的湖泊。
或许只有干着不寻常的工作,才能领略到不寻常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