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时候,田福堂等到了生着一肚子气的田福军。

“这是咋了,这么大火气呢。”徐爱云炒了两个菜,还给哥俩准备了一瓶西凤酒。

田福军回家之后一直青这个脸,不像往常那么爱说话。

“麽咋,奏是看不惯这帮熊货。正事麽有,整天的心思都放在扯驴蛋上。你说说,这原西县还能有好?”

“大哥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别老说工作上的事儿,一家人吃顿饭,开开心心的多好。”

田福军也是个听劝的人,捏起酒盅来,跟田福堂碰了一杯。

“大哥,家里现在咋样,缺什么东西不缺?县里这头你不用管,润叶和润生,就跟我滴娃一样,肯定不要你操心。”

田福堂也不知道怎么张嘴了,他要说的事儿,很可能在也弟弟“扯驴蛋”的范畴之内。

只能先喝了酒,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家常话。

男人喝酒,徐爱云领着田凤霞和田润叶在灶台上对付。听着屋里哥俩不再聊工作,终于放心了很多。

“润叶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上次二妈跟你说的那个后生,咱抽个时间,相看相看啊。”

润叶知道二妈的心不坏,李登云现在势头正盛,家里又只有一个男娃。嫁过去,李家也不会给自己难受。

不过她还是没准备好,准备好当一个城里的媳妇。她喜欢的是黄土窑洞里的生活,那种恬静且熟悉的岁月。

如果嫁给一个城里人,是不是就意味着永远脱离土地,永远跟爸妈变成了不一样的人。

“二妈,我还没想好。我寻思着,想考个大学,认认真真读几年书。将来学成了,给二爸当个帮手。是不,凤霞?”

田凤霞没想到话头还能落到她身上,不过小姐俩已经习惯了打配合,大概是姐姐真的不想太早嫁人吧。

“是啊,润叶姐学习这么好,如果能去读大学,将来至少能当个妇女主任。”

徐爱云看两个孩子插科打诨,一点正经样子没有,也就知道了润叶的心思。这种事情急不得,不行就再等一等吧。

她心里也着急,田福军是个直性子,不懂得和光同尘。

而那个李登云,明显是跟冯世宽、张有志一伙的。一对三打擂台,吃亏的肯定是自己爷们。

吃过晚饭,田福军和田福堂在院子里坐下,扯着年轻时候的咸淡。

“小时候啊,老金家可狠了。羊要是没吃饱,晚上就不给馍吃,跑了一天空肚子,到了晚上啊,躺在羊圈里饿得想吃羊粪蛋。”

“可不是么,我那时候老跟光亮他们打架,就是气不过他们能吃的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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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俩人关于双水村回忆的增多,终于田福堂找到了说事儿的气口。“现在时代又变喽,金家要重新上台啦。今儿一早上,孙玉厚家的二小子,就带着几个外乡人进了村。我作为村书记,就派孙玉亭就打问打问,你猜怎么着?孙家老大,那个叫少安的,就因为他二叔打听事儿,拿着扁担追打了一里地。”

田福堂挖了一袋烟点着,火光忽明忽暗,映的他的脸色也阴晴不定。

“哪有儿子打老子的呢,我就叫民兵先把少安控制下。后面更熊人的来了,他家二娃带着金家十几个人冲进大队部,让俺交权,以后不再许过问村里的事。你说我一个国家认定的干部,还管不了他们了。”

田福军听了,难以相信。这眼下是什么势头,咋可能有旧势力的反攻倒算。“真滴,这孙家和金家,是打算造反了?”

田福堂一副认命了的样子,“那个二娃少平当了什么记者,搭上了省里的大人物,要当人物哩。我劳碌了一辈子,是没啥争竞的,就是怕牵连了你,扯上了村里的麻烦。”

前天田福军才见过孙少平,觉得那是个有主见,有魄力的好青年。怎么听大哥的描述,这人回村就变成了恶霸呢?

“少平的事儿,我先打听打听。村里面你再忍一忍,国家的政策不变,金家就翻不了天,你就放心吧。都这么多年了,还能让他们重新骑到咱脖颈子上拉屎?”

另一边孙少平回了学校,写了几封信一早寄了出去。

趁着没销假,他又来到城关小学,过来找田润叶。

今天没什么风,空气干净了许多,日头晒着人,感觉暖和不少。

润叶上午教完了课,夹着课本从学校里出来,看见少平正在外面等着他。

“少平,你是等额呢吧,咋,有啥事儿不?”

田润叶就像枯黄的土原上一棵兰草,总是充满了生机和活力。随时见了,都能让人心情好上几分。

本来少平心头还在为王满银的事情烦恼,见了润叶姐,烦闷立刻去了不少。

“润叶姐,这次找你还真有事儿。咱找个地儿细说吧。”

“那你跟额回宿舍吧,中午没吃呢吧,姐给你做油泼面吃。”

就这一两天,路边的荆条树已经抽出了叶芽,一颗颗翠绿的芽孢,像即将成熟的大粒麦子。

润叶穿着半旧的一件干部装上衣,脚上踩着黄胶鞋。看样子,她下午也是要去参加劳动的。

到了她住的院子,同住宿舍的同事今天仍然不在。“你先坐,自己倒水喝。我把面先和上。”

少平赶紧拦下她,“姐,先别忙着做饭。我有重要的事儿跟你说。”

润叶昨天见了老爹,就猜到村子里出了事儿。只不过她不想参与,平白多一份烦恼,还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姐,你喜欢俺哥不?”

这种事儿,哪有弟弟来问的,况且又是没挑明的事儿。

润叶瞪了他一眼,伸手作势要打他。

“我是说真的,润叶姐。你知道俺家的情况,那就是个烂包。两个人挣公分,养活六口人,还要时常接济二爸孙玉亭跟大姐兰花。就是天上下来个神仙,也救不下孙少安。趁着淤地坝这个工程,我想给大哥换个身份,弄个管账的差事。不过你也知道,他才小学毕业的文化,要是弄差了账,到时候反倒不美。”

润叶对少安有一种少年情怀,说白了就是青梅竹马的感情。

倒不一定非得是男欢女爱,只是心里总有一个位置,记着那段美好的回忆。

“记个账还不会,到时候让他来找额,一天就学会了。”

少安掏出来一张表格,上面写满了原西县的各个公社,以及下辖的村屯数量。

“一天他要是能学会,还能窝在双水村当个队长?你看看,这是淤地坝工程的推广范围,预计要干上两年。统共十七个公社,六百多个村屯。省里到时候会派技术专家支持,也会派下许多粮食和施工材料。这方方面面的物资管理,得需要一个精细人。”

看田润叶不太相信,他又分析了一遍黄原地区的农业形势,得出工程必定浩大的结论。

“我已经把县里的熬糟事都捅到省报了,到时候肯定不会把物资直接交到县委。为了保证事情能落到实处,无非就是加强监管和专门立项。如果是监管的话,也只能在县一级,到了公社层面还是要做专管小组。无论哪种方式,凭借我这个首倡者的身份,都可以安插少安进去打杂。不过如果人情这样用掉,显得就有些可惜了。”

“我寻思着,润叶姐这里的教书工作也没甚意思。不如借调到工程部去,做个专管干部,做上一两年,也能够调换身份。”

润叶现在已经把少平当大人看了,听了他这顿分析,也没有太过惊奇。

“可是,县里总还是要出人来配合。到时候不管哪个主任担事,少不得要安插自己信得过的人啊。”

少平喝了一口水,想了一会。

“所以,你要劝说你二爸,站出来扛起这件事儿。前期县委肯定不看好这种苦差事,咱们就打这个时间差。”

空气安静下来,阳光透过窗纸,把房间晕染成淡淡的金色。

田润叶陷入了长长的思考,这个事儿关乎的人太多,包括了她和少安,也包括了父亲田福堂,二爸田福军。甚至还要牵扯整个原西县,牵扯到黄原地区。如果她去劝说二爸,未来会造成什么影响,她根本看不清。

她又想到少平,这个17岁的弟弟,好像长大了。

居然想的都是大事,还想得挺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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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田润叶那出来,原版的孙少平在脑子里千恩万谢,又嚎啕大哭。

他终于见到了孙家的希望,不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烂包光景。

如果大姐能开个供销社的代销点,至少能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如果少安能当上临时的干部,最终也能进入公社任职。

剩下个妹妹,有少安和少平两个哥哥,怎么也不会让她亏着。

他背着一袋子小麦从村里出来的时候,懵懵懂懂的看什么都新鲜,觉得靠读书就能改变命运,就能脱离苦海。

可是他读小说,读诗歌,只是一种下意识的逃避。

他从来没有想过怎么去改变生活,改变世界。向往着的,是天降幸运的拯救,是稀里糊涂的前行。

今天,他看见另一个自己的一番操作,完完全全的改变了身边人的命运,顿时觉得以前的自己,活的太浑浑噩噩了。

“你就看着吧,我会把一切扳回正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