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少平17岁,少安23岁。

孙家的两兄弟就出生在双水村的田家仡崂,边上是金家湾,隔着两里路是罐子村,隶属于石仡节公社。

从行政关系上讲,石仡节是个行政村,双水村属于是比较大的自然村。那自然天福堂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干部。

四月份的时候,少平因为饥饿和营养匮乏,晕倒了一次。这件事被在城关小学的教书的润叶知道了,想着要给这个同村的弟弟贴补些钱,请他吃一两顿饱饭。

下午时候,小学已经放了学,润叶回到宿舍,整理一下待会要交给少平的粮票和二十多块钱。

她在村子里一直长到12岁,那时候少平还是个6岁大的鼻涕娃娃呢。

自从进城读了书,又当了小学教师,她已经很久没回田家圪崂了。

听见外面大门的响动,润叶把钱揣进裤袋,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等着来人敲门。

脚步声停下来,有人轻叩门板。“润叶姐在么,我是少平。”

“在屋呢,进吧!”

少平现在是个高个子,比少安还略高一平指。人瘦瘦的,却很有精神,穿着一身洗的很干净的旧衣服,补丁的针脚缝的很细密。

“快进吧,先喝口水。你现在还参加劳动么,学校咋样,有没有照顾一些?”

少平略显拘谨的搬了凳子坐了,看桌上只有一个中号的搪瓷缸子,应该是润叶姐自己用的,没好意思拿起来喝。

“还行,本来活也不重,是额自己逞能哩。金波劝了一回,现在麽那么傻了。”

润叶看这个弟弟不像个憨包的,只是一时想岔了,惹得她呵呵笑。

“喝吧,没那么讲究,宿舍就这一个杯子。喝完了水,领你去二大家吃饭去,让你吃顿饱的。”

俩人又简单聊了几句,润叶背上包,把门锁了,带着少平向城西走去。

原西县是个苦地方,长年缺水,一到春天风沙大的很,连天上都是黄色的。

少平跟在润叶身后,看着这个姐姐个子虽然小,却有一种独特的活力和伟岸。

“润叶姐,福军叔现在还是主任么?听说省城都开始恢复秩序了,怎么县城还在闹,一直在搞斗争。”

“我一个女子,哪知道县上的事情。二大还是当着主任,只是最近好像不太顺意,整天苦着脸。”

“咱们这个地方啊,穷得就只剩下折腾了。”

“可不敢胡说,让人听见了,抓你的落后思想。总会过去的,我看报纸上已经开始转方向了。”

俩人一人一句,就这么扯着,走了二十几分钟,到了田福军家的窑洞。

时间还早,田福军估计还在开会,二妈还在医院加班。

现在天天讲奉献,没事儿也不能早走。

“你先进屋坐着,我给你去热饭!”润叶交代着,把他领进一间专做厨房和饭厅的窑洞。

屋里陈设很简朴,都是些普普通通的木桌子和柜子,特殊的是有一件沙发,上面还罩着一个手工编织的“靠巾”。

桌子上摆着一只盘子,里面装着些大枣和花生瓜子。

县委这种窑洞和孙家的不一样,只是仿着窑洞的外形,用青砖直接搭盖而成。所以屋里光线特别好,显着一股子透亮。

润叶摆出来几瓶汽水,“给,喝吧。”然后转身又进了厨房。

那张饭桌已经是折叠桌,收起来之后可以放靠在墙边,能节省不少地方。

窑洞这种建筑形式,做不了很大的开间,屋里光线好的地方,每一处都有紧要的用途。

所以这种能收能放的桌子就很有必要,节省出来很多空间。

汽水是色素加橘子味香精调制的,喝到嘴里沙沙的,甜的舌头很舒坦。

见润叶在厨房里忙活,他开始在四处参观起来。

整个院子大小都算上有六间,院墙都是一人多高的青砖垒成,看着气派又能保持隐私。

当中栽着一颗柿子树和两棵枣树,正对主房的前面,还有个小小的花坛。

种花的季节还没到,现在土里只有几丛干枯的枝条和冒出绿芽的杂草。

他现在所在的厨房是自西向东第三间,头顶上的标语是“伟大的”里面这个“的”字。

屋里还挂着窗帘,是村里不常有的东西,黄色的棉麻面料,摸起来硬挺又结实。墙上照例贴着一张老人家的画像,再往里是一副大字,写着“静以远”三个书法大字。看风格大概是王羲之或者柳宗元的书体,不过他对此道知之甚少,无法确定。

挨着大字的画框,是钉在墙上的挂钩,这个可是工业品,跟寻常百姓家那种钉一颗铁钉的不一样。

上面挂着两把长柄雨伞,和两个背包。

挂钩下面摆了一张四方的小茶几,搪瓷的托盘里放着一组茶壶茶杯,跟两个沙发中间的玻璃杯形成一中一西的搭配。

他还想看看里面的情形,润叶已经把热好的菜端上来了。一共六个馒头和一大碗猪肉炖粉条。

“都吃了,别客气,要是吃不完,以后别叫俺姐,听见没!”

“你先吃,我去把炉子上的火熄一下!”

他在椅子上坐下,这白面膜确实蒸的不错,个个圆润饱满。这粉条炖的也好,猪肉的香味刺激着贫乏的喉咙。

“谁啊,润叶姐?”外面有一个女声在跟润叶打招呼。

“少平,额叫他来吃顿饭,你饿了没?”

“啥?孙少平么,他跑到咱家来骗吃骗喝了?”

“胡说个甚,啥叫骗吃骗喝,是俺叫过来滴,可不敢胡说。”

那年轻的女声仿佛并不相信润叶,听着脚步急冲冲的,几步就到了门口。

她扎着两个辫子,披着一件绿色的制装上衣,脸上带着一点怒气。“好你个孙少平,在学校里骗吃骗喝,还敢跑到我家来?”

润叶赶紧抓住女子,想把她从门口拽走。

孙少平递过来一瓶还没动过的汽水,站起身来比对方高一个头,两个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颇有点摄影的画面感。

“哈哈哈哈,田晓霞,离了学校,你可管不着我!”

“这是我家,我偏不给你这个投机倒把分子吃!”

“你这是污蔑,我可没有投机倒把,只是跟同学间作正常的物资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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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咱不给他吃,他在学校很多人请吃饭,还搞校园黑市交易,低价换取同学的肉酱。”

润叶有点糊涂,小霞说的人,怎么也跟眼前这个朴实的少年对不上。

“少平,你俩有啥矛盾咋,是不是有啥误会?”

他放下汽水,顶着小霞往门外走,她只能不断后退。“没啥子误会,她嫉妒我,抢了她的风头呗。”

田晓霞一跺脚,扑上来就要揍人,润叶赶忙拉开了。看着两个人闹起来,沉下了脸,厉声问喝:“到底咋了?”

门的西边有一个花架子,上面摆了两盆花。一盆已经翠绿翠绿了,另一盆才刚刚冒出绿芽。

少平就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站在花架边上,右手欠欠儿的拨弄着盆里的花草。

“姐,你还请他吃饭。现在整个原西中学,数他过得富裕,有时候连甲菜都不愿意吃,还要人请着下馆子。”

润叶没听过孙家有什么大官,或者值得别人攀附的地方。即便少平长得俊秀了一点,也不至于这么招人稀罕。

“人家请他吃饭,是帮助困难户哩还是为了啥?”

“还能为了啥,他现在是举报专业户,成了省报在原西的特派记者,可牛着哩!”

润叶不敢相信,少平刚刚从石仡节的初中来到县里,之前只是个放羊娃娃,咋就成了特派记者呢?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