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李秀琴端着一个装满了冰冷湿衣的大木盆,低着头走了进来。

“妹子……乡书……”

大姑李秀琴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陈红一看到她这副模样,心就像被刀子活剐一样疼。

她快步走过去,一把抢过姐姐手里的木盆,“砰”地一声扔在地上。

“姐!”

陈红抓住李秀琴的手,那哪里是一双手,分明是一对被冬天啃噬过的枯枝。

又红又肿,布满了裂开的口子和骇人的冻疮,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化了脓,血和黄水凝固在一起,触目惊心。

“你的手……怎么会弄成这样?!”陈红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

李秀琴看着妹妹,又看了看旁边那个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眼神沉静的外甥,嘴唇哆嗦着,积攒了无数个日夜的辛酸和苦楚,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抱着陈红,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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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乡书静静地看着抱头痛哭的姐妹俩,又扫了一眼旁边那些事不关己、甚至有些不耐烦的牛家人。

他心中,一个念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

今天,这事没完。

姐妹俩的哭声,像两把钝刀,在逼仄的屋子里来回锯着人心。

牛家那几个男人面面相觑,脸上带着几分不耐和尴尬。牛菜娥更是翻了个白眼,撇撇嘴,觉得这哭声晦气。

李乡书却像是没听见。

他脸上那股子冰冷的煞气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少年人应有的,带着点天真的笑容。

他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母亲的后背,然后目光转向哭得浑身发抖的大姑李秀琴。

“大姑,别哭了。我跟妈大老远骑车来,肚子都饿扁了。”

他声音清朗,带着一股让人无法拒绝的亲昵。

“我妈说,前阵子奶奶托人给你捎了十斤猪肉。正好,今天我下厨,给你们露一手,做一顿正宗的红烧肉解解馋!”

此话一出,哭声戛然而止。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桌边喝酒的马家三父子,动作齐齐一僵。炕上那个叫马自强的半大小子,眼神瞬间变得躲闪起来。

牛菜娥那张刚刚缓和下来的老脸,再度绷紧,三角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明的心虚和慌乱。

李秀琴更是浑身一颤,猛地从陈红怀里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惶。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婆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乡书,别……别麻烦了。”李秀琴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家里……家里乱,没啥好弄的……”

她说着,竟下意识地挪动身子,挡在了通往里屋和灶房的方向,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维护。

“不麻烦!”

李乡书笑得更灿烂了,他像是完全没看懂大姑的拒绝和屋里诡异的气氛。

“我手艺好着呢!正好让几位舅舅和表弟也尝尝,城里大师傅的做法,保证跟你们平时吃的不一样!”

这话,像一把软刀子,直接把李秀琴所有推脱的路都堵死了。

你平时吃过吗?

没有。

李秀琴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求助似的看向牛菜娥,眼神里满是哀求。

牛菜娥心里把李乡书骂了个狗血淋头,这小子,看着人畜无害,怎么句句话都往人心窝子里捅?

可她能怎么办?

当着陈红的面,当着这个刚被市局表彰的“国家干部”的面,说没有肉?那不是不打自招,承认自己把亲家的东西给吞了吗?

要是把这财神爷得罪了,以后别说肉,怕是连根棒子面都别想再见到!

权衡利弊,牛菜娥脸上瞬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菊花笑。

她走过去,亲热地拍了拍李秀琴的肩膀,用一种格外大度的语气说道。

“秀琴,你看你,外甥难得来一趟,想吃顿肉怎么了?去,把肉拿出来!”

“让你外甥好好露一手!也让这小子知道,咱们乡下人,也不是没吃过好东西!”

她特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试图挽回一点面子。

得了婆婆的“旨意”,李秀琴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她垂着头,步履沉重地走向墙角一个破旧的瓦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瓦罐上。

李秀琴的手在发抖,她磨蹭了半天,才从瓦罐里拿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用干荷叶包着的东西。

等她一层层剥开,露出来的,是一块小得可怜的猪肉。肥肉多,瘦肉少,顶天了,也就一斤出头。

李秀琴端着那块肉,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红看着那块肉,再看看姐姐那副样子,心疼得快要无法呼吸,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大姑,”

李乡书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不解。

他看着那块肉,又看看牛菜娥,挠了挠头,一脸天真地问道:“我记错了?妈不是说奶奶送了十斤肉吗?这……怎么就剩这么点了?”

他声音不大,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牛家所有人的脸上。

牛菜娥的脸,瞬间从白转红,又从红转青,精彩纷呈。

“吃……吃了一些,剩下的,得留着慢慢吃不是?”陈红看不下去,赶紧替姐姐打圆场。

李秀琴也连忙点头,附和道:“对,对,得省着点……”

“哦……”李乡书拉长了声音,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失望和委屈。

他低头看着那块小小的猪肉,小声嘟囔着:“我还以为今天能吃顿红烧肉吃个饱呢……”

那副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满心期待却被大人欺骗了的孩子。

他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看着李秀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的鼻音:“大姑,你骗我。说好了的十斤肉,就给我看这么点。”

“以后,以后再有好吃的,你可得第一个想着我,偷偷给我留着,不能再让别人吃了去!”

这番话,这副委屈的模样,彻底击溃了李秀琴最后一道心理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