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红一听这话,刚才的怒火瞬间被一股冲天的骄傲所取代。

她笑了,是那种扬眉吐气的笑。

“嫂子,谁跟你说我家乡书辍学了?”

她挺直了腰杆,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院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家乡书,是首都公安学校毕业的高材生!现在是国家干部,在派出所上班!吃公家饭的!”

“前几天立了大功,市局领导亲自批示,奖励了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喏,就在院里停着呢!”

国家干部!

吃公家饭的!

这六个字,在1978年的农村,分量比一百斤猪肉还重!

整个屋子的人,全都愣住了。

牛菜娥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凝固,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

马家那几个男人,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这个看起来比自家儿子还小的外甥,竟然是公安?是干部?

“不可能!”

炕上那个被夸上天的马自强,猛地坐了起来,他死死盯着李乡书,脸上满是嫉妒和不信。

“你撒谎!他跟我差不多大,怎么可能中专毕业还分了工作?!”

马自强那一声尖锐的质疑,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被牛菜娥死死抓住。

她像是活了过来,三角眼一瞪,刻薄的腔调又高了八度。

“听见没?连孩子都觉得是胡扯!陈红,我知道你心疼儿子,想给他脸上贴金,可也不能这么吹牛不打草稿吧?”

“公安学校?国家干部?他才多大?当我们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好糊弄是吧!”

陈红看着她那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模样,气笑了。

她怜悯地看了一眼炕上那个满脸嫉妒的马自强,一字一句,声音清亮地砸向牛菜娥。

“嫂子,你家自强是要考大学,可我家乡书,不用考了。”

“他在公安学校的时候,就因为表现优异,抓了两个穷凶极恶的特务,立了大功!公安部的大领导都亲自点名表扬过!”

“因为功劳太大,学校直接给他破格,让他提前毕业!”

“工作也是国家直接分配的,档案清清楚楚,铁饭碗!”

“你说,你家自强要熬到大学毕业,再等国家分配,得猴年马月去了?我家乡书,已经甩开他十万八千里了!”

轰!

破格提拔!

提前毕业!

抓特务!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牛家所有人的天灵盖上。

牛菜娥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桌边那三个喝酒的男人,手里的酒杯都忘了放下,呆若木鸡。

炕上的马自强,更是如遭雷击。

他引以为傲的成绩,他被全家人吹捧的“未来”,在“抓特务”、“立大功”、“国家分配”这些字眼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苍白无力。

他一直瞧不起的、以为是街溜子的表哥,早就在他还在做梦的时候,已经一步登天,到达了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一股巨大的羞辱和嫉妒,像是毒蛇,疯狂啃噬着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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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红看着他们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心里积攒的恶气,总算出了一大半。

但,还不够!

她下巴一扬,对着院子里的李乡书,中气十足地喊道:“乡书!把你那车推进来!让你大舅奶和你这几个舅舅好好瞧瞧,什么叫国家奖励!”

李乡书嘴角微微一勾。

来了。

他转身,将那辆盖着油布的崭新自行车推到了门口,然后单手一拎,轻轻松松地将几十斤重的二八大杠提进了门槛,稳稳地立在屋子中央。

“砰!”

车梯撑地的声音,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响亮。

当那辆崭新锃亮,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工业光泽的飞鸽牌自行车,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时,整个屋子的人,呼吸都停滞了。

锃亮的黑色烤漆,一尘不染的转铃,崭新的皮质座椅,还有车头那块熠熠生辉的“飞鸽”牌子……

这哪里是自行车!

这分明是一件只在画报上和县领导座驾里才能看到的稀世珍宝!

牛菜娥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又怕自己粗糙的手弄脏了那能照出人影儿的车架。

“这……这……”她哆嗦着嘴唇,看向陈红,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谄媚和敬畏,“妹子,这车……得花不少钱吧?”

陈红抱着胳膊,冷笑一声,说出了一句彻底将牛家人的脸皮撕下来踩在地上摩擦的话。

“花钱?嫂子,你想什么呢?”

“这车,是我家乡书立功,市公安局的杨局长,亲自特批奖励给他的!不要一分钱,不要一张票!”

“这是荣誉!你懂吗?!”

荣誉!

这两个字,比“国家干部”四个字的分量更重!

它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将牛菜娥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压榨得干干净净。

她之前用来炫耀孙子、贬低李乡书的那些话,此刻就像一个个响亮的耳光,左右开弓,狠狠抽在自己脸上。

什么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这就是!

自家那个还在炕上躺着的孙子,跟人家比,连提鞋都不配!

牛菜娥一张老脸涨成了紫红色,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马大成和两个兄弟更是头都不敢抬,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比喝了二斤地瓜烧还烫。

屋子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尴尬。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妈!我们回来了!”

牛菜娥如蒙大赦,连忙转身,掀开门帘,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哎哟,是老二家回来了!快,快进来!”

她一秒钟都不想再待在这个让她无地自容的屋里了。

李乡书的目光从那辆自行车上移开,落在了门口。

他记得,大姑父马大成兄弟三个,就数这个老二最是游手好闲,偏偏嘴巴最甜,最会哄牛菜娥开心。

而大姑李秀琴,则是典型的老实人。

老实,肯干,不懂得拒绝,更不懂得为自己争取。

也正因为如此,牛菜娥才死死拿捏着她,把她当成免费的长工,榨干她最后一丝力气,就是不肯松口让她分家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