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遂良被狼狈地带下去之后,甘露殿内的气氛变得异常诡异。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君臣,此刻都沉默着,每个人的心思都在飞速转动,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那个依旧打着哈欠,仿佛随时能睡着的太子。

李世民坐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

李世民看着李承乾那副懒散的样子,心中的欣赏与忌惮如同两条巨龙在交错翻腾。

他欣赏儿子的雷霆手段,那份看似随意却精准致命的反击,让他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但他更忌惮,忌惮这份连他都看不透的城府。

一个能造出千里眼,又能轻易玩弄人心于股掌之上的储君,是国之大幸,还是他这个皇帝的大不幸?

李世民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儿子的认知,出现了巨大的偏差。

承乾不再是一个需要自己去教导、去鞭策的少年,而是一个需要自己去试探、去理解,甚至……去仰仗的未知存在。

“父皇,真没事儿臣就回去了啊,这早朝起得太早,困。”李承乾再次开口,打破了沉寂。

他那副急着下班回家的模样,与殿内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

“站住!”李世民沉声道。他决定了,不能再让这个儿子这么咸鱼下去。

他必须将这头猛虎彻底拉到朝堂的阳光之下,让他所有的能力都为大唐所用,而不是藏在东宫的阴影里,变成自己无法掌控的力量。

“今日朝议,有一桩悬案,诸卿争论不休,朕也难以决断。”李世民的目光扫过房玄龄和魏征,“既然太子也在此,不妨听听,为朕分忧。”

李承乾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这老狐狸,是打算把自己往死里用了。

李承乾脸上却依旧是一副“你别烦我”的表情:“父皇,儿臣哪懂什么朝政大事,您这不是为难我吗?”

“朕让你说,你就说!”李世民的语气不容置疑。房玄龄适时出列,将案情简要叙述了一遍。案子本身并不复杂。

大唐北疆名将,左武卫大将军丘行恭,其爱子在长安城内与一勋贵子弟发生口角,争斗中被对方失手打死。

丘行恭得知消息后,悲痛欲绝,竟不顾军法,点了一队亲兵,直接冲入那勋贵家中,将那名同样是独子的勋贵子弟当场斩杀,以命抵命。

此事一出,朝野震动。按《大唐律》,勋贵子弟失手杀人,罪不至死,最多是流放或赔偿。

而丘行恭身为国之大将,未经审判,私自带兵杀人,乃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更严重的是,他动用军士处理私怨,这是动摇国本的大忌。

朝堂之上,意见分成了两派。以魏征为首的法家派官员,力主严惩。

魏征更是言辞激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丘行恭身为大将,目无国法,擅杀勋贵,若不严惩,则国法何存?军纪何在?请陛下依律,斩其首以谢天下,方能正视听,明典刑!”

而另一派,以长孙无忌、杜如晦等与军方关系密切的官员为主,则认为应从轻发落。

他们认为,丘行恭戎马一生,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北拒突厥,西平吐谷浑,身上大小伤疤数十处。

如今老年丧子,一时悲愤攻心,才铸下大错。情有可原。若因此斩杀一名功勋卓著的老将,必会寒了天下将士之心。

“陛下,”长孙无忌躬身道,“丘将军之罪,罪在犯法。但其情,却在于人伦之痛。法理不外乎人情,请陛下念其功勋,念其丧子之痛,酌情轻判。”

两派争执不下,李世民也陷入了两难。杀,寒了军心,也显得自己刻薄寡恩。不杀,国法尊严何在?

魏征这帮谏官的唾沫星子能把他淹死。这案子,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现在,李世民把这个山芋扔给了李承乾。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这位太子殿下身上。他们想看看,这位能造出仙器的太子,面对这人世间最复杂的法理与人情之争,又能有什么惊世骇俗的高见。

李承乾听完,揉了揉太阳穴,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他心里把李世民骂了一万遍。

这种送命题也拿来考我?李承乾懒洋洋地扫视了一圈殿内的重臣,最后目光落在魏征身上。“魏公。”

“殿下。”魏征硬邦邦地应道,他倒要看看这位太子能说出什么花来。

“魏公方才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言大善。”李承乾点了点头,似乎是赞同魏征的观点。魏征的脸色稍缓。

“那本宫想问问魏公,”李承乾话锋一转,“若是一个三岁小儿,无意中推动巨石,砸死了路人。和一个壮年大盗,蓄意谋财,用石头砸死了路人。在魏公看来,这二者之罪,可有分别?”

魏征一愣,这个问题太过浅显,他想也不想便答道:“自然有别。前者无心之过,后者蓄意为之。律法有载,论罪当论心,无心之失可减,蓄意之恶当诛。”

“说得好!”李承乾抚掌一笑,“论罪当论心!这五个字,便是此案的关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变得清晰而有条理:“丘将军之子被殴毙命,此为起因。那勋贵子弟虽是失手,却有杀人之实,此乃果。而丘将军悲愤之下带兵复仇,斩杀仇人,此亦是果。”

“魏公与诸位大人,争论的焦点,皆在于这第二个果。魏公只见丘将军杀人之行,便要依律处死。而赵国公等人,则见其丧子之痛,便要为其求情。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又都只说对了一半。”

李承乾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他这番新奇的剖析吸引了。

“本宫以为,断案,不仅要看‘行’,更要究其‘心’。也就是方才魏公所言的‘论罪当论心’。”

“那勋贵子弟,其心是争斗,而非杀人。其行,却造成了杀人之果。此为‘过失’。”

“而丘行恭,其心是复仇,是‘以命抵命’。其行,亦是杀人。此为‘故意’。”

“二者之心,天差地别。但二者之行,皆为杀人。这便是我大唐律法需要厘清之处。”

李承乾走到大殿中央,仿佛这里不是威严肃穆的朝堂,而是他东宫的课堂。

“一部好的律法,不应只是一把冰冷的尺子,用来丈量罪行的结果。它更应该是一把精细的刻刀,能够剖开人性的复杂,辨明善恶的根源。”

“丘行恭有三罪。”李承乾伸出三根手指。

“其一,擅杀之罪。无论何种理由,未经三司会审,私自剥夺他人性命,此乃对国法最直接的践踏。此罪,当罚!”

“其二,动用兵卒之罪。军国之重器,岂能沦为私家报复之工具?此风一开,大唐危矣!此罪,当重罚!”

“其三,藐视君上之罪。天子脚下公然行凶,将陛下置于何地?将朝廷置于何地?此罪,当严罚!”

他每说一罪,魏征的脸色便好看一分。这太子,看来还是懂法的,没有胡搅蛮缠。

然而,李承乾话锋再转,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悲悯:“但丘行恭,亦有一功,一情。”

無錯書吧

“其功,在于他半生戎马,为国尽忠。没有他这样的将士在边疆浴血,哪有我们今日在长安安享太平?此功,当赏!”

“其情,在于他舐犊情深,人伦之常。白发人送黑发人,此乃人间至痛。一个连儿子惨死都能无动于衷的将军,我们又怎能指望他忠君爱国?此情,当悯!”

“罪、功、情,三者交织,这才是丘行恭案的全貌。”李承乾最后总结道,“若只论罪,则失了人情,寒了人心。若只论情,则废了法度,乱了纲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