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夜晚,没有真正的黑暗。

李想蜷缩在池袋一家胶囊旅馆的“棺材”里,感受着这座城市永不熄灭的脉动。他所在的这个格子,编号407,长两米,宽高各一米,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高级点的睡袋。中央空调发出单调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嗡鸣,将混合着几百人呼吸过的、过滤过的空气,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

他睁着眼,看着面前那块小小的、内嵌在舱壁上的屏幕。屏幕的光,是他在这片狭小空间里唯一的光源,幽蓝色的光芒像一层薄薄的冰,覆盖在他脸上。

他已经在这里“蛰伏”了四十八个小时。

除了两次外出购买最简单的饭团和瓶装水,他所有的时间,都在这个“棺材”里,与那枚银白色的存储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争。

电脑投在屏幕上,那张从存储器深处挖出来的建筑设计图,被放大到像素的极限。复杂的管线、陌生的仪器标识、还有角落里那几个清晰的、如同方块符咒般的日文字符——“統合情報处理室”。

这图纸,像一张来自危险的邀请函。

李想调动着Q留在他电脑里的、一个轻量化的图像分析程序,将图纸的布局特征与东京所有公开的、高规格建筑数据库进行全方位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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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度条在屏幕下方缓慢爬行,像一只在沙漠中艰难跋涉的甲虫。

每一次比对失败,都让这间斗室里的氧气,似乎又稀薄一分。

他尝试了东京大学的各个校区、政府下属的研究机构、甚至是一些安保等级极高的私人数据中心。

全都不匹配。

那座建筑,就像一个不存在于这个维度的幽灵。

李想的指尖在触控板上划过,调出了另一份文件——那段平稳到令人心悸的、非人脑波的图谱。他不敢再用耳朵去“听”它,但他能“看”。作为顶尖的神经学家,他能从那规律得近乎完美的波形中,读出一种没有情感的、属于机器的“傲慢”。

这是一种绝对理性的、摒弃了所有生物杂音的“思考”。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人类意识的嘲讽。

“嗡……”

电脑的风扇突然开始加速旋转,发出细微的尖啸声音。

比对程序,停下了。

屏幕上,一个高达97.3%的匹配项,被红框标注出来。

那不是一张建筑图纸。

而是一份来自某家大型建筑设计公司十年前的竞标方案,方案的甲方,是一家在当时名不见经传、如今却如日中天的科研机构。

“平成未来基金会”。

李想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立刻在网络上检索这个名字。跳出来的,是一个光鲜亮丽的、无懈可击的形象。基金会坐落在千代田区,一栋由玻璃和白色合金构筑的流线型大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们致力于脑科学、人工智能和生物工程的前沿研究,拥有无数光环:政府背景、巨额投资、以及一支由全球顶尖科学家组成的豪华团队。

他们的公开资料里,每一个字都在宣扬着“为了人类更美好的明天”。

但李想知道,在这座玻璃与钢铁的圣殿之下,隐藏着那个名为“综合情报处理室”的、不不为人知的秘密基地。

他点开基金会的官方网站,尝试寻找任何可能的突破口。访客申请、学术交流、媒体通道……每一扇门,都对应着一套繁琐到令人发指的背景审查流程。他现在的身份,“大卫·陈”,虽然天衣无缝,但那仅仅是“存在”而已,经不起任何深度的挖掘。

强行闯入,无异于一只蚂蚁试图撼动一架运转中的、精密的绞肉机。

这是一堵墙。

一堵由金钱、权力和科技筑成的、光滑得连一丝缝隙都找不到的墙。

李想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孤身一人,在这座陌生的、庞大的城市里,他第一次感觉到了那种名为“无力”的心情,正沿着大脑皮层慢慢地晕染开来。

他下意识地想起了董洁。

如果是她,她会怎么做?她会用怎样匪夷所思的算法,在这堵墙上,找到那个唯一的、脆弱的逻辑奇点?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被焦虑和疲惫搅成一团的迷雾。

董洁……

他忽然想起来了。

那是很久以前,在普林斯顿的一次午后茶歇,阳光很好。董洁端着一杯咖啡,看着窗外,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随口提了一句。

“我那个小学妹,伊藤静香,真是个天才。过目不忘,简直就是一台行走的人肉存储器。可惜了,性子太软,被家里安排回到日本,在那个什么‘平成未来基金会’做实习生,真是屈才了。”

伊藤静香。

这个名字,在当时听来,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但此刻,在这间位于东京池袋的、如同棺材般的胶囊旅馆里,这四个字,却像一道划破永夜的曙光,瞬间点亮了李想眼中所有的绝望。

唯一的突破口。

唯一的日本名字,唯一的日本当地人,可能从内部,为他打开一条缝隙的人。

他立刻行动,给董洁发去微信问伊藤静香的个人邮箱地址。

他没有使用“大卫·陈”的官方邮箱,那太容易被追踪。他通过Q留下的加密通道,构建了一个临时的、经过十三层代理跳转的虚拟邮箱。

然后,他开始写信。

每一个字,都经过了精心的算计。

他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处境,不能透露任何关于“黑山计划”的信息,更不能让她感觉到任何危险。

他必须扮演好“大卫·陈”,一个对马修教授无比尊敬、对学术充满热情的、无害的后辈学者。

“尊敬的伊藤静香小姐:

冒昧来信,不胜惶恐。

我是大卫·陈,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后研究员,曾有幸在马修·皮尔森教授门下学习。惊闻教授噩耗,至今仍感痛心疾首。

近日,我为一个课题项目来到东京。这个项目的两个标段涉及他的部分未完成的手稿内容,我发现他对‘平成未来基金会’在‘高维信息交互模型’领域的研究抱有极高的关注,并留有一些极为深刻、却又略显零散的构想。

我本人对这一领域亦有浓厚兴趣,不知是否有幸,能与您这位基金会的青年才俊,就此进行一番探索性的学术交流?或许,能为我们共同敬仰的马修教授,完成他未竟的思考。

叨扰之处,万望海涵。

您诚挚的,

大卫·陈”

写完,他反复检查了三遍。

语气、措辞、甚至标点符号,都完美地符合一个彬彬有礼、一心向学的访问学者的身份。他提到了马修教授,这是建立信任的基石。他提到了一个模糊而前沿的学术概念,“高维信息交互模型”,这是勾起对方好奇心的鱼饵。

他将那张建筑设计图和非人脑波图谱,深埋在这封看似平常的邮件之下,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下,放置了一枚定时炸弹。

他点击了“发送”。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

胶囊旅馆的中央空调,那单调的嗡鸣声,似乎也消失了。

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胸腔里,那沉重、压抑,却又带着一丝疯狂期待的心跳声。

一下。

又一下。

……

他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回信。

更不知道,这封信,究竟是会为他打开一扇通往真相的门,还是会直接触发某个他无法预料的、致命的警报。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伸得无比漫长。

每一秒,都是一次赌博。

他盯着屏幕上那个“已发送”的标识,一动不动,像一张不会翻页的动漫书页面。

五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

……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李想的心,已经沉到谷底,开始思考B计划的时候——

屏幕的右下角,一个邮件的图标,毫无征兆的、轻轻地,闪烁了一下。

一声清脆的“嘀”声,在这死寂的“棺材”里,响了起来。

发件人:ItoShizuka。

邮件的主题,只有一行简单的日文和英文对照:

“Re:マシュー・ピアソン教授の件について(RegardingProfessorMatthewPearson)”

而邮件的正文当中,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却让李想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好像白天的猫,缩成了一条直线。

“陈先生,您好。关于教授的……那件事,我也深感遗憾。您现在,方便吗?”

「他们接下来会如何见面?会顺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