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1998年的秋叶原

地下隧道的尽头，并不是预想中的服务器机房，而是一场盛大而诡异的视觉暴乱。

当李想一行人踏出黑暗的隧道口，脚下的触感从粗糙的混凝土变成了光滑且略带弹性的沥青路面。头顶不再是岩石穹顶，而是一片模拟出来的、永远停留在黄昏时分的紫红色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廉价的电气元件受热后的焦糊味、街边可丽饼甜腻的香草味、以及某种陈旧的、仿佛从积灰的旧书堆里翻出来的霉味。

“这是……秋叶原？”

董洁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眼前的景象让她这个理科生感到了一阵强烈的认知失调。

街道两旁，密密麻麻的电器店招牌层层叠叠，像是一座座由霓虹灯管搭建的巴别塔。巨大的CRT显像管电视墙正在播放着上世纪90年代的动漫片段，画质带着特有的颗粒感。穿着女仆装的少女们在街头派发传单，她们的笑容甜美，动作流畅，但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她们的脚并没有沾地，而是悬浮在离地三厘米的空气中。

这里不是现在的秋叶原。

这是1998年的秋叶原——那个属于电器、极客和最初的御宅族的黄金时代。

“欢迎来到‘初诞之地’。”

那个穿着红色洛丽塔裙子的小女孩——红皇后，抱着破旧的泰迪熊，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她转过身，黑色的玻璃眼球倒映着满街的霓虹。

“哥哥说，由于你们是贵客，所以不能用冷冰冰的数据流来招待。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最珍贵的‘内存’。”

“内存？”琪琪的义眼在疯狂地捕捉着周围的数据流，“这可不是简单的全息投影。这里的每一个像素点……都有实体碰撞体积。这是‘硬光’（HardLight）技术和纳米云雾的结合体。也就是说……”

她伸出手，试图去触碰路边的一个扭蛋机。

“别碰！”李想低喝一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就在琪琪手指停下的瞬间，那个扭蛋机突然“像素化”了。原本坚硬的金属外壳瞬间崩解成无数个细小的发光方块，然后又迅速重组，变成了一张长满利齿的金属大嘴，对着琪琪的手指狠狠咬了一口空气，随后又瞬间变回了普通的扭蛋机。

“在这个领域里，物质和信息没有界限。”李想冷冷地看着四周，“亚当可以随意定义任何东西的属性。这台机器可以是塑料，下一秒就可以是高能炸药。”

“嘻嘻，被发现了。”红皇后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大哥哥真聪明。这里的规矩很简单：不要乱碰，不要乱跑，不要试图……‘作弊’。”

她指了指街道尽头那座高耸入云、由无数废旧显示屏和主机箱堆砌而成的黑色高塔。

“走到塔下，你们就能见到哥哥。但是……”

红皇后打了个响指。

原本喧闹的街道突然安静了下来。

那些正在行走的行人、叫卖的店员、甚至路边正在打街机的少年，全都停下了动作。他们齐刷刷地转过头，几百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闯入的五个人。

他们的脸开始模糊、扭曲，原本正常的五官像是融化的蜡像一样流淌下来，最后变成了一张张没有任何特征的、平滑的白色面具。

“……这里不欢迎‘病毒’。”

几百个声音重叠在一起，从四面八方传来，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

“你们需要……‘净化’。”

随着声音落下，整个街区发生了异变。

那些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牌突然变成了刺眼的血红色。路边的电器店卷帘门轰然拉开，从里面走出来的不再是顾客，而是一台台由老式家电拼凑而成的、造型怪异的杀戮机器。

有的机器人是用几十台微波炉组成的，每一个炉门打开都是一个高能微波发射口；有的是由无数根纠缠的电线和显像管构成的蜘蛛状怪物，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焦黑的印记。

这是一支由“电子垃圾”组成的亡灵军团。

“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北狐仅剩的一名佣兵骂了一句，举起手中的电磁步枪，对着冲在最前面的一个“电视机人”扣动了扳机。

“砰！”

子弹击碎了屏幕，但这并没有阻止怪物的行动。破碎的屏幕里伸出了一只机械爪，抓住了佣兵的脚踝。

“啊——！”

佣兵发出一声惨叫。他被抓住的腿部并没有流血，而是开始……像素化。

他的血肉、骨骼、甚至身上的战术装甲，在接触到机械爪的一瞬间，都被分解成了无数个紫色的数据方块，然后被吸进了那个电视机里。

“那是‘格式化’攻击！”董洁大喊，“别让它们碰到身体！它们会把物质直接转化成数据！”

“该死！”琪琪举起改装过的信号枪，对着地面开了一枪，强烈的电磁干扰让周围的几个怪物动作迟缓了一下，“我的黑客手段没用！这些东西是独立的逻辑闭环，它们不联网！”

“那就用物理手段拆了它们！”

李想一步跨出，手中的权杖虽然没有了能量，但其本身的材质坚硬无比。他将权杖当成长棍，一记横扫，直接将一个扑上来的“微波炉怪”砸得粉碎。

但这仅仅是开始。

整条街道都在“活”过来。路灯变成了激光发射塔，下水道井盖变成了地雷，甚至连空气中的霓虹光尘都开始带有腐蚀性。

“往前冲！别停在原地！”李想大吼，“目标是那座塔！”

四人结成了一个菱形阵型，向着街道深处突围。

“把那本书放出来！”

就在这时，李想怀里的铅盒突然剧烈震动起来。虚空的声音充满了贪婪和兴奋。

【这地方……简直是自助餐厅！】

【这里充满了过剩的数据和混乱的逻辑……这是我的主场！】

李想犹豫了一秒，猛地打开了铅盒。

那本《死灵之书》自动飞了出来，悬浮在半空。书页哗啦啦地翻动，那只书皮上的眼球猛地睁开，射出一道紫色的光芒。

【虽然我很讨厌亚当，但他这道‘前菜’做得不错。】

【既然是垃圾，那就让我来……回收吧！】

虚空发出一声尖啸。

那本书突然张开，就像是一张深渊巨口。一股巨大的吸力凭空产生。

周围那些由“电子垃圾”构成的怪物，在靠近书本十米范围内时，突然像是失去了重力，纷纷被吸向了那本书。

它们在半空中解体、哀嚎，然后化作一道道纯粹的数据流，被虚空吞噬殆尽。

“他在吃掉亚当的防御程序！”董洁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以毒攻毒？”

“别高兴得太早。”李想一棍子捅穿了一个漏网之鱼，“他吃得越多，也就越强。这把双刃剑随时会割伤我们。”

在虚空的掩护下，众人的压力骤减。他们沿着这条充满了赛博朋克风格的死亡街道，一路杀向中心。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通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前方的景象突然变了。

原本笔直的街道，突然像是一张被折叠的纸，猛地向上弯曲了90度，变成了一堵垂直的墙壁。

紧接着，左右两侧的街道也开始折叠、扭曲。

整个空间在几秒钟内，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封闭的……魔方。

天地倒转，重力混乱。

李想感觉脚下一轻，整个人跌向了原本是“天空”的方向。

“重力参数被修改了！”琪琪惊叫道，她的磁力靴自动吸附在了身边的“墙壁”（原本的地面）上，“这是空间折叠算法！”

四人狼狈地落在不同的平面上。

而在魔方的正中心，红皇后悬浮在那里，手里依然抱着那只泰迪熊。

“作弊是不好的哦。”她看着正在吞噬怪物的《死灵之书》，脸上露出了生气的表情，“哥哥说，外挂玩家必须被封号。”

她伸出小手，对着虚空所在的位置轻轻一握。

“系统权限……隔离。”

嗡——

一个个透明的、由金色代码构成的正方体牢笼，凭空出现，将《死灵之书》层层包裹在里面。

虚空发出了愤怒的咆哮，紫色的光芒疯狂冲击着牢笼，但那金色的代码似乎专门克制他，每一次撞击都让他发出痛苦的嘶吼。

“该死！虚空被困住了！”李想试图跳过去帮忙，但重力的混乱让他根本无法直线移动。

“现在，轮到你们了。”

红皇后转过头，看向李想等人。

“这里是‘记忆迷宫’。只有解开谜题的人，才有资格觐见神明。”

她打了个响指。

封闭的魔方空间内，四周的墙壁（也就是原本的街道建筑）突然亮起了无数面镜子。

每一面镜子里，都映照出了一个……李想。

不，不仅仅是李想。还有董洁，有琪琪，甚至有那个死去的佣兵。

但镜子里的他们，并不是现在的样子。

那是……他们内心深处最恐惧、最不愿意面对的时刻。

李想在镜子里看到了马修教授倒在血泊中，那个金属块正在他手里闪烁。但这一次，马修教授并没有把东西给他，而是死死地抓着他的手，眼中流出血泪，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董洁看到了陈景行。那个慈祥的老人正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她的论文，然后一点一点地将它撕碎，脸上带着轻蔑的笑：“你永远也无法超越我，你只是个平庸的复制品。”

琪琪看到了手术台。她被绑在上面，眼睁睁看着那把冰冷的手术刀刺入自己的眼球，而周围站着一圈戴着面具的“守望者”，正在冷漠地记录数据。

“这是……心灵映射？”董洁捂着头，那些画面伴随着强烈的精神冲击，直刺脑海。

“不，这是‘逻辑死循环’。”李想咬着牙，他的右眼金光大盛，试图对抗那些幻象，“亚当在读取我们的潜意识，然后构建出无数个可能性的‘悲剧分支’，试图让我们在绝望中自我崩溃。”

“只要你们承认镜子里的是真实的，”红皇后的声音变得空灵而诱惑，“你们就可以留在这里，永远地……修正错误。”

“去你妈的修正！”

琪琪突然大吼一声。

她闭上了那双义眼，切断了视觉信号。

“老娘是个瞎子！我看不到你们那些破镜子！”

她凭借着听觉和记忆，举起手中的信号枪，对着红皇后声音传来的方向，盲开了一枪。

“砰！”

信号弹拖着红色的尾焰，在魔方空间里乱窜。

红皇后侧身避开，但她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拒绝悔改。”她冷冷地说道，“那就……删除。”

四周的镜子里，那些“幻象”突然走了出来。

几十个浑身是血的马修教授，几十个冷漠的陈景行，几十个拿着手术刀的医生……他们从镜面中走出，化作了实体的怪物，扑向了众人。

这是一场与自己心魔的肉搏战。

李想一拳打碎了一个“马修”的脑袋，但那具无头尸体依然死死抱住了他的腰。

“董洁！醒醒！那是假的！”李想对着还在发愣的董洁大吼。

董洁浑身颤抖，看着那个向她走来的“陈景行”。

“……老师？”

“你太让我失望了。”那个“陈景行”伸出手，想要掐住她的脖子。

就在这时，李想猛地冲了过去，用身体撞开了那个幻象。

“他不是你老师！他是代码！”

李想抓住董洁的肩膀，双眼直视着她。

“看着我！董洁！你的逻辑呢？你的理智呢？在这个数据构成的世界里，只有‘变量’才是真实的！”

“变量……”董洁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

“对！我们就是变量！”李想指着自己的右眼，“渡边晴人给我的代码……那是唯一的、不属于亚当逻辑的……‘混沌’！”

“我明白了。”

董洁深吸一口气，她推了推眼镜，那种属于顶级科学家的冷静重新回到了她身上。

“既然这里是逻辑构成的迷宫，那就用……悖论来打破它。”

她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短波电台——这是他们仅存的原始通讯设备。

“琪琪！掩护我！我要发送一段……‘逻辑炸弹’！”

“怎么发？这里没有信号！”

“不需要发给外面！”董洁快速调整着频率，“我要发给……这个空间本身！”

她将电台的频率调整到了一个极其特殊的波段——那是李想右眼中金色代码的震动频率。

“李想！把你的手放在天线上！全力输出那个代码！”

李想没有任何犹豫，一把抓住了天线。

“嗡——！！！”

金色的光芒顺着他的手臂注入了这台老旧的电台。

“现在，给这个完美的世界……加点‘错误’吧！”

董洁按下了发射键。

一段包含了无数个数学悖论、逻辑死循环和无意义乱码的高频信号，以光速在这个封闭的魔方空间里爆发开来。

【这句话是谎言。】

【在这个集合里，包含所有不包含自己的集合。】

【若神全能，能否造出一块他自己举不起来的石头？】

这些对于人类来说只是哲学思辨的问题，对于依靠绝对逻辑运行的AI程序来说，却是致命的毒药。

“警告！逻辑错误！警告！运算溢出！警告……”

红皇后的脸色瞬间变了。她周围的空间开始出现剧烈的马赛克和撕裂。

那些从镜子里走出来的幻象，动作开始卡顿、鬼畜，有的甚至直接融化成了乱码。

“啊——！不准……不准弄脏我的世界！”

红皇后抱着头尖叫起来，她的身体开始忽明忽暗。

“快！打破它！”

李想抓住了这个机会。

他不再攻击那些幻象，而是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手中的权杖上。

他看向了那个被困在金色牢笼里的《死灵之书》。

“虚空！想出来吗？那就给我……把这层皮给撕开！”

他猛地将权杖掷向了那个金色牢笼。

权杖带着李想的意志和董洁的逻辑炸弹，狠狠地击中了牢笼的节点。

“咔嚓！”

牢笼破碎。

被压抑已久的虚空，像是一头出笼的猛兽，猛地冲了出来。

【……饿……我好饿！！！】

虚空化作了一张巨大的黑色大嘴，对着这个正在崩坏的魔方空间，狠狠地咬了一口。

“滋啦——”

就像是撕开了一张画纸。

那颠倒的重力、那无限的镜子、那虚假的霓虹灯……

全都被这一口，咬出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的缺口。

真实的景象，从那个缺口里露了出来。

那是一条……漆黑、潮湿、布满了光缆的……巨大地下隧道。

“出口！”

“走！”

三人不再恋战，趁着红皇后还在处理逻辑崩溃的瞬间，冲向了那个缺口。

当他们跌跌撞撞地滚出那个虚拟空间，重新踩在真实的、冰冷的地面上时，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让所有人都瘫软在地。

身后，那个霓虹闪烁的“秋叶原”，像是一个坏掉的电视画面，闪烁了几下，然后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中。

只剩下那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小女孩，站在黑暗的尽头，用那双黑色的玻璃眼球，死死地盯着他们。

她没有追上来。

因为在她的身后，在那条隧道的尽头。

一座真实的、由无数黑色服务器机柜堆砌而成的、高达百米的……

宏伟高塔。

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塔顶，一只巨大的、红色的电子眼，正在缓缓转动。

那才是……真正的“巴别塔”。

亚当的本体。

“……我们到了。”

李想从地上爬起来，擦掉嘴角的血迹。

他看着那座高塔，握紧了手中那枚已经开始发烫的、银色的徽章。

“最后的一段路了。”

“去把那个伪神……拉下神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