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烈日下,打谷场上的狂热渐渐被一种更有序的、带着铜钱声响的忙碌所取代。

金黄色的麦粒堆成了连绵的小山,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而刺眼的光芒。

空气里弥漫着新麦干燥炽热的香气,混杂着汗味、尘土味,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与紧张。

称重环节已然结束,那一个个石破天惊的数字——亩产净麦普遍过了三百斤——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在晋城内外炸响,余波未平。

但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从田亩产量,转向了更实际的问题:这些金子般的麦子,归谁?怎么算钱?

答案很快揭晓。

在各处打谷场、地头,丰泰农牧股份有限公司的旗帜下,临时支起了一溜长桌。

坐在桌后的不再是领航者的技术员,而是各家股东——赵老四、钱掌柜家的管事、苏家庄园的庄头老周,以及其他大大小小参与了对赌协议的地主们或其代理人。

他们的脸上混合着难以抑制的狂喜和强装出来的镇定。

林茂田和他的农技员们退到了一旁,他们的技术使命已然完成,此刻只是沉默地见证着接下来的商业流程。

一名丰泰公司总部的账房先生站在桌前,清了清嗓子,拿起一个铁皮喇叭,向着面前黑压压一片、浑身汗渍、眼神灼热的佃户们高声宣布公司的决定:

“各位乡亲!辛苦一季,丰收在望!公司决意,所有产出的林耐一号小麦,由丰泰公司统一收购入库!”

人群一阵骚动。

“收购法子,两条路!”账房先生继续喊道,声音压过了议论,“第一,按今日起晋城普麦市价,现钱结算!”

现钱!

人群里爆发出更大的惊呼。这价钱,厚道得让人难以置信!

“第二!”账房先生顿了顿,等声音稍歇,“若想要粮食,不愿拿钱的,公司可按一斤顶一斤,用库里的上好普麦,跟你换这‘林耐一号’!”

一斤顶一斤!

这条件同样优厚!意味着即使不留这奇种,也能足额换回绝不会饿肚子的口粮!

但是,账房先生接下来的话,如同一声警钟:“有一条,务必听真!这林耐一号麦种,一粒也不许私自留存!”

他的目光变得严厉,扫视着众人。

“这种子,是东家们按一斗换一石五斗(1:15)的天价,从林家村领航者公司换来的!金贵无比!契约写得明明白白,收成全部归东家所有!谁敢私藏一粒,以偷盗论处,送官究办!此前所有保底、兜底的承诺,一概作废!还得赔出天价种钱!”

他的身后,那些股东管事们配合地挺直了腰板,神色严肃。更后面,治安队的士兵们目光炯炯,手按在枪套上,无声地强化着这条铁律。

气氛瞬间多了几分肃杀。

佃户们脸上的狂喜稍稍收敛,互相看了看,都明白了其中的分量。

没人敢质疑。一来,契约的确如此;二来,这收购条件已足够优厚;三来,那些背枪的士兵可不是摆设。

“都听明白了?”账房先生喊道。

“明白了!”佃户们参差不齐却响亮地回应。

“好!”账房先生坐下,“现在,开始过秤入库!都排好队!一队交麦,一队领钱领粮!”

忙碌再次开始,却换了另一种节奏。

巨大的杆秤被抬到场中。

佃户们将自家地里打出的、已经仔细晒干扬净的麦子,一袋袋抬上来过秤。

掌秤的老先生高声报出晒干后的斤两:“赵三狗家,净麦一千零二十三斤——”

账房先生飞快地记下,然后抬头问:“三狗,要钱,还是要换普麦?”

皮肤黝黑的赵三狗搓着手,咧着嘴:“要…要钱!俺家娃要娶媳妇,等钱用!”

“按今日市价,普麦每斗一角五分算!一千零二十三斤,合六十八斗二升,计洋十元二角三分!”算盘珠子一阵疾响,账房先生报出数目。

旁边钱箱旁的工作人员,立刻数出叮当作响的银元和铜板,推到赵三狗面前。

赵三狗手颤抖着,几乎捧不住那沉甸甸、白花花的现大洋,脸上笑开了花,连旁边的治安队员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堆钱。

也有谨慎的老农选择换粮。

“俺…俺换普麦!家里粮囤还能装!”一个老佃户怯生生地说。

“李老栓家,净麦八百九十斤!换普麦八百九十斤!”账房先生记下,朝后面一挥手。

立刻有伙计从旁边早已准备好的、装满普通麦子的大车上,量出足足八百九十斤,倒入李老栓家带来的空麻袋里。

看着实实在在的、足够全家吃上一年的粮食,李老栓也踏实地点点头,指挥儿子赶紧扎紧袋口。

秩序井然,效率奇高。

一边是金黄的林耐一号麦流,源源不断地被装入丰泰公司带来的、印着丰泰粮储字样的大麻袋,由伙计们扛上等候多时的大车。

一边是叮当作响的现洋或是等量的普通麦子,流入佃户手中。

股东管事们坐镇中央,仔细核对每一笔过秤和支付,脸上虽竭力保持着平静,但眼底的笑意和算计却藏不住。

他们比谁都清楚这笔账:种子是他们用极高比例换来的,收成自然全归他们。

如今丰泰公司用市价的条件从他们手上收购走,统一加工成昂贵的晋雪面粉,利润的大头,最终还是回流到他们这些股东手里。

这生意,怎么算都是血赚!

一辆辆满载着金色希望的大车,在治安队的护送下,驶离村庄,朝着晋城方向,朝着丰泰公司那早已清扫养护完毕的仓库和磨坊驶去。

车轮碾过尘土,留下深深的辙印。

打谷场上,佃户们或揣着鼓鼓的钱囊,或守着满当当的粮袋,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满足和踏实。

虽然不能留下那神奇的种子有些遗憾,但实打实的现钱和粮食,足以冲淡一切。

赵老蔫也领到了他的那份钱。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兴奋地数了又数,只是把沉甸甸的银元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坚硬的触感。

他想起以往灾年时,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饿肚子,或是硬着头皮去找东家借那驴打滚的高利贷,而今年这到手的光洋,是从他祖辈上算起也没有过的实在收入,这是他们佃户的高光时刻,也是最幸福的时刻。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些被拉走的、属于东家的神奇麦子,喃喃道:“值了…真值了…”

夕阳西下,将打谷场上的人群和逐渐减少的麦堆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收购还在继续,银钱的叮当声和粮食的倾倒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实实在在的、属于丰收与交易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