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已然毒辣,但比不过林家村内外蒸腾的热浪。

这不是暑气,是五万人汇聚而成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期盼与焦灼。

林家村地界,早已不是去年那三千亩麦田的模样。

原有的熟地,新垦的族田,还有去年旱改水成功的九千五百亩良田——整整一万五千五百亩麦田,在金色的阳光下连成一片望不到边的金色海洋。

麦浪翻滚,沉甸甸的穗头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只有丰年才能听到的浑厚声响。

这景象,足以让任何老农热泪盈眶。

但林家人来不及感慨。面对这前所未有的庞大收获,整个村子像一架精密咬合的机器,早已开动。

天未亮透,村中各处集结的哨声、铜锣声便已此起彼伏。

不再是去年那千把号乡亲,而是按营、连、排编列的保安团士兵,精神抖擞,扎紧绑腿;是半大的少年团成员,眼神兴奋,摩拳擦掌;是工业区轮班下来的工人,穿着统一的粗布工装。甚至还有不少新落户的村民,扶着带来的农具,脸上带着能被选入抢收队伍的荣耀。

整整五万人!被高效地动员起来。

麦田按区域被划分为数十个区块,收割顺序、劳力分配、物资调配,皆由祠堂调度室墙上的巨大图表精确指挥。

晨光熹微中,景象震撼人心。

保安团的士兵们动作最是利落,他们成排推进,镰刀起落间,麦子成片倒下,随即被后方跟进的队员迅速捆扎,动作整齐划一,效率惊人。

他们负责的是最核心、产量最高的地块。

少年团的半大孩子们则负责边角地块和运输,他们推着村里铁匠铺新打的加重独轮车,两人一车,喊着号子,将一车车麦捆运往各个临时划出的晾晒场。

汗水顺着年轻的脸颊滑落,却满是兴奋。

新老村民们散布在更大的区域,他们经验丰富,负责那些需要更细致对待的麦田。

田埂上,每隔一段便有水缸,村中妇孺穿梭其间,用瓢碗递上凉白开。

道路上,车流人流川流不息,却忙而不乱,一切都在无声的号令下运转。

工业区的工人们也抽调出一部份没有上班工人,他们带来了更硬核的助力——十几台冒着黑烟、轰鸣作响的试验型蒸汽牵引机,拖着多个大型脱粒滚桶,直接在田间开阔地展开作业。

钢铁巨兽的咆哮声、脱粒的哗啦声,混合着人们的吆喝,奏响了工业时代农业丰收的狂想曲。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麦尘和浓郁的麦香,几乎凝成实质。

收割不再仅仅是农事,它是一场战争,一场与天时抢速度、与庞大数量搏效率的战役。

指挥官,是新任长治县佐的孙守拙。

打谷场早已不敷使用。

新的晾晒场是依托地势、用水泥硬化的数十个巨大平台,分布在村外各处。

麦捆运抵,立刻由专人摊开暴晒。

手持木杈的妇女老人队伍庞大了十数倍,如同勤劳的工蚁,不停翻动着金色的禾稼。

脱粒机更是增加了百台,脚踏式与蒸汽动力并用,日夜不休地轰鸣。

金黄的麦粒如瀑布般倾泻,堆积成一座座真正的小山。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麦香和柴油烟尘的气味。

分选工作成了重中之重。数千人被安排进行这道精细工序。

优级、良级、一级的标准早已深入人心。颗粒饱满度、色泽、均匀度,一道道关卡严格筛选。

“优级!第三千四百二十五筐!入一号库!”

“良级!第七千一百筐!入三号库!”

“一级!第八百筐!入五号库!”

报数声在各个分选点此起彼伏,算盘声噼啪作响,记录员挥汗如雨。

所有数据被飞速汇总到村祠堂。

亩产三百九十一斤!这个数字让所有知情人心脏狂跳。

优级占比四成一,良级五成二,一级仅占七分。

最终,经过近一个月昼夜不停的抢收、晾晒、分选,庞大的数字终于尘埃落定:

优级麦种:187.86万斤,占比31%

良级麦种:375.72万斤,占比62%

一级食用麦:42.42万斤,占比7%

总计入库:606万斤

如此天量的粮食,村中原有的粮仓连零头都装不下。

但林家村早有准备。

当最后一袋系着红布条的优级麦种,被保安团士兵踏着沉重的步伐,抬进那座处于村中鹰首岩山腹中的粮仓时,厚重的铁门缓缓合拢,落锁声清脆,却仿佛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除了优级的小麦,后续用于交换的良级和一级小麦将会藏在村中原粮仓(现为中转仓库)。

但现在这些粮仓满了!

不,是几乎要溢出来了!

林砚站在粮仓外的高处,看着晒场上依旧堆积如山的麻袋(大部分是良种和一级麦),又望向远处已经变得空旷、只剩下整齐麦茬的万顷良田。

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微微眯起了眼。

少年脚边,体型已颇为可观的豹子刺客似乎感知到什么,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噜。

粮食,多得超出了粮仓的容量。这甜蜜的烦恼,该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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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的晋南,天光亮的早。

但这一天,许多人天不亮就醒了,或者说,一夜未眠。

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聚焦于那片即将开镰的、创造了无数传说的麦田。

赵家庄,钱家庄,苏家庄,所有签了对赌协议的地块周围,早已人山人海。

田埂上、土坡上、甚至附近的大树杈上,都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贩夫走卒、乡绅地主、城里来的好奇者、拖家带口只为一睹奇观的农民,晋城县仿佛一半的人都涌到了这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沸腾的躁动和期待。

太阳终于跃出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向大地,将那一片片深绿泛金的麦田映照得如同铺满了黄金。

就在这时,通往麦田的土路上,传来了整齐而有力的脚步声。

一队穿着草绿色制服、背着汉阳造步枪的士兵,在班长孙长河的带领下,小跑着进入现场。

他们神色肃穆,动作干练,迅速在麦田边缘拉起了警戒线,将亢奋的人群隔离在外。

“退后!都退后!看好自家娃娃,别踩了庄稼!”士兵们大声维持着秩序。

他们的出现,像是一盆冷水,稍稍压下了现场的躁热,却也更加凸显了今日之事的不同寻常。

这是苏承勇派来维持秩序、保障收割顺利的治安队。

紧接着,更多的动静传来。

一辆辆马拉的大车、独轮车被佃户们推着、赶着,聚集到地头。

磨得锃亮的镰刀被分发到每一个即将下地的佃户手中。

领航者的农技员们,林庆丰、林满仓、林振土…全都到了地头,做着最后的检查和叮嘱。

赵老蔫接过镰刀,手心全是汗。

他看了一眼身边同样紧张的伙计们,又望了望远处那些治安队士兵和黑压压的围观人群,最后目光落回到眼前这片沉默的、等待收割的麦田上。

心跳得如同擂鼓。

“开镰——”

不知是谁,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嗓子,声音因为激动而劈了叉。

这一声,如同号令。

赵老蔫猛地吸了一口气,弯下腰,挥出了第一镰!

唰!

沉甸甸的麦秆应声而断,那手感,扎实得让他心头一颤。

紧接着,无数把镰刀同时挥下!

唰!唰!唰!

割麦的声音如同骤雨,瞬间响彻田野。

金色的麦浪一片片倒下,被迅速捆扎成结实的麦个子。

汗水立刻从每一个佃户的额头、脊背涌出,但他们仿佛不知疲倦,动作越来越快,眼神越来越亮。

“沉!太沉了!这一捆抵得上往年一捆半!”

惊叹声、喘息声、镰刀割麦的唰唰声、麦捆落地的闷响声交织在一起。

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死死盯着那快速倒伏的麦田,盯着那些被迅速捆扎起来、摞得越来越高的麦捆。

每一个麦捆的体积和密度,都远超他们的认知。

丰泰公司派来的管事和账房先生们,在地头摆开了桌子,拿出账本和算盘,严阵以待。

治安队的士兵们背对着麦田,面朝人群,努力维持着秩序,但他们的眼角余光,也忍不住瞥向身后那惊人的收割场面。

孙长河按着腰间的枪套,面无表情,但微微抽动的脸颊暴露了他内心的震动。

一亩…

两亩…

十亩…

被收割的面积迅速扩大。

打谷场上,临时架起的脱粒机开始轰鸣怒吼。

金色的麦粒如同瀑布般从机器出口倾泻而出,落入准备好的巨大箩筐里,很快堆起尖尖的小山。

“过秤!”

林茂田不知何时也到了现场,声音沉稳地喊道。

几个壮硕的伙计抬起一筐刚脱粒、还带着温热的麦子,挂上大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沉甸甸的秤砣和秤杆上。

掌秤的老先生眯着眼睛,仔细调整着秤星。

现场安静得只剩下脱粒机的轰鸣和人们粗重的呼吸声。

“三百一十二斤!去皮净重!”老先生嘶哑着嗓子,报出了第一个数字。

轰!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多少?!”

“三百一十二?一亩?!”

“俺滴亲娘哎!”

惊呼声、质疑声、狂喜的叫声震耳欲聋。

赵老蔫手里的镰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愣愣地看着那筐麦子,又看看自己刚刚割倒的一片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毫无预兆地从他浑浊的老眼里涌出,顺着深刻的脸颊皱纹滚落。

这不是梦!

真的亩产过了三百斤!在灾年里!

“下一亩!快!称下一亩!”丰泰的管事激动地声音发颤。

更多的麦筐被抬上来。

“三百零五斤!”

“三百一十八斤!”

“二百九十七斤!”(这块地稍薄)

“三百二十五斤!”

一个个石破天惊的数字被报出来,每一次都引来一片更大的哗然和轰动。

记账先生的算盘珠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几乎跟不上报数的速度。

苏承勇不知何时也骑着马来了,他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停在一个高坡上,用望远镜看着这片疯狂而丰收的景象,看着那堆积如山的金黄的麦粒,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

他带来的一个排士兵,无声地散开,加强了外围的警戒,尤其重点看守那些堆积如山的麦粒和正在疯狂作响的算盘。

这已经不是收割,这是一场黄金的盛宴,一场足以震动整个山西乃至北方的农业奇迹!

全县的人都疯了。

亲眼所见,由不得他们不信!

那些之前犹豫着没有签协议的地主和佃农,此刻悔得肠子都青了,捶胸顿足,看着那金黄的麦山,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而那些签了协议的,则陷入了巨大的狂喜和茫然之中。

保底?赔偿?他们现在只担心,这么多麦子,家里的粮囤够不够装!领航者公司和丰泰公司,能不能真的把钱和粮,足额及时地给他们!

金色的麦粒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新麦浓郁的香气,和汗水、尘土、以及一种名为疯狂的味道。

收割还在继续,称重还在继续,奇迹,还在继续。

晋城的这个夏天,注定要被这金黄色的狂潮,彻底改写。

而这一切,都仅仅是个开始。

远处,通往县城的道路上,烟尘扬起,更多闻讯而来的人群和车马,正源源不断地向这里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