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坤宁宫偏殿。

窗外天色熹微,殿内烛火未熄。

朱元璋斜倚在榻上,眼窝深陷,胡茬凌乱,手中紧攥着一个沾着干泥的红皮块茎,正是自武当带回的番薯。

脚步声轻响,朱标轻步入内,躬身行礼:

“父皇。”

朱元璋抬眼,目光扫过儿子同样憔悴的脸:

“你来了,雄英如何?”

“王院判守了一夜,脉象比昨夜平稳了些,高热也退了点,刚服下陈先生开的蜜膏。”朱标低声回禀,目光落在朱元璋手中的番薯上,“父皇……此物便是那亩产二十余石的……番薯?”

“嗯。”朱元璋坐直身体,将手中的番薯递给朱标。

朱标双手接过,触手沉实冰凉,表皮粗糙,带着泥土的腥气。

他仔细端详这从未见过的奇物,心中惊疑不定。

“此物,便是陈寒在武当山中培植。咱亲眼所见,那后山沙坡地,亩产二十三石有余!这一块,是咱亲手从地里刨出来的!”朱元璋道。

朱标感受着手中沉甸甸的分量,听着父皇话语,心头巨震:

“二十三石……竟真有如此神物?若……若推广天下……”

“这便是关键!”朱元璋眼中精光暴射,直盯着朱标,“标儿,此物关乎大明根基,关乎亿万黎民生死!陈寒此人,身负鬼神莫测之能,起死回生是真,育此神粮也是真!其胸中所学,远超你我想象!”

他顿了顿,语气郑重:

“你现在就去寻陈寒,拿着此物,向他详细请教此物习性、种植、留种之法。记住,要诚!要敬!执弟子礼亦不为过!他能耐和学识比刘伯温、宋濂加起来都大无数倍!你要虚心求教,不可有丝毫太子架子。此人,是上天赐予我大明的国士,他所言所行,看似匪夷所思,然必有深意,你不可学那宋濂,拘泥于陈腐教条,冥顽不灵!”

朱标捧着番薯:

“儿臣明白!必以师礼待陈先生,虚心求教!”

这不仅是请教农事,更是朱元璋在为他铺路,让他这个未来皇帝,去接触、去争取这位能左右国运的奇人。

朱元璋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疲惫,挥挥手:

“去吧。雄英这里有我。”

“是,儿臣告退。”朱标再拜,小心地将番薯收入袖中,转身快步离去。

……

文华殿东庑,养正斋。

庭前清寂,唯有晨风拂过修竹的沙沙声。

宋濂已在廊下书案前就坐,正襟危坐,手执紫毫,临摹着一本帖,落笔沉稳,试图用熟悉的圣贤文章驱散昨夜那番离经叛道之言带来的烦扰。

朱标的身影出现在月门处。

“宋师。”朱标走近,拱手行礼,态度一如既往的恭敬。

宋濂闻声抬头,见是太子,连忙放下笔,起身还礼:

“殿下晨安,太孙殿下可安好些了?”

“托父皇洪福和陈先生妙手,雄英脉象稍稳,高热了退了些。”朱标答道,目光转向斋内,“陈先生可在?孤特来拜会。”

“陈先生?”宋濂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眼中掠过一丝不以为然,语气也淡了几分,“殿下寻他作甚?此人……哼,老臣今晨起来,便未见其出门,殿下若要寻他,可径去他房中看看。”

他朝西厢房方向指了指。

朱标微微一怔,敏锐地察觉到宋濂对陈寒的疏离甚至怨气,心中疑惑更深。

父皇对陈先生推崇备至,刘基亦赞誉有加,怎地宋师似乎颇有微词?

但他深知宋濂性情耿介刚直,学问上尤为固执,此刻也不便深究,便道:

“有劳宋师指点,孤这便去寻陈先生。”

他转身欲往西厢房走去,手中捧着的番薯便自然显露出来。

宋濂本已重新坐下,拿起笔准备继续临帖,目光随意扫过朱标手中之物,动作不由得顿住了,那东西灰扑扑沾着泥土,形状怪异,绝非宫中常见之物。

“殿下,”宋濂忍不住开口,指着朱标手中的番薯,“此为何物?观其形貌,似根块?老臣遍览典籍,未闻有此奇异形制者。”

朱标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番薯,答道:

“此物名唤番薯,又名薯蓣、甘薯。”

“番薯?”宋濂眉头锁得更紧,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番地之物?殿下从何处得来这异邦奇种?”

朱标如实道:

“此乃陈寒陈先生于武当山栖霞村所种植。”

“陈先生所种?”宋濂眼中疑色更浓,“此物……有何功用?莫非是药材?”

朱标略顿了顿,想起父皇言之凿凿的场景,心中虽也有疑虑,但仍开口:

“陈先生言,此物……可做粮食。”

“粮食?”宋濂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着那灰不溜秋的块茎,“殿下莫要戏言!此等其貌不扬之根块,如何做得粮食?与稻麦黍稷如何相比?”

朱标见宋濂反应如此激烈,忙道:

“宋师息怒,陈先生不仅言此物可食,更言……更言其精心栽种,亩产可达……二十余石。”

说出二十余石时,朱标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声音不由得低了些。

“多少?”宋濂猛地站起身,案上的笔砚被带得一阵摇晃,“殿下方才说……亩产多少?二十余石?老朽耳背,请殿下再说一遍!”

朱标定了定神,清晰地重复道:

“陈先生确言,他在栖霞村后山沙壤坡地所种此物,亩产二十三石有余,父皇亲赴武当,亦亲眼所见田中收获之实况,亲耳听闻农人所报之数。”

“二十三石?荒谬!荒谬绝伦!”宋濂像是被踩了尾巴,花白胡须都气得抖了起来,“殿下!此乃何等的妖言惑众,欺君罔上,我华夏九州,自神农尝百草以来,何曾有过亩产二十石之粮?便是那传说中的嘉禾瑞穗,也不过是虚妄之言!稻麦丰年,上田不过二石有余,此乃天理!陈寒一介山野之人,竟敢口出此等狂言!陛下……陛下竟也信了?”

他激动地在石桌前踱了两步,指着那番薯:

“殿下,此物模样怪异,来历不明,焉知不是那陈寒用了什么妖邪之法催生?或是障眼幻术欺瞒圣听?亩产二十三石?滑天下之大稽!此等荒诞不经之事,若传扬出去,岂不让天下士人嗤笑?令朝廷威严扫地?殿下万不可轻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