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孝胥的突然造访,着实让刘春霖吃惊不小。
这也难怪,自东北沦陷后,全体国人抗日情绪日益高涨,身为满洲国傀儡政府总理的郑孝胥竟然不顾自身安危,千里迢迢跑到大名府,不知道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
郑孝胥显然也看出了刘春霖的担忧,却不动声色,与刘春霖互相抱拳行礼后,分坐两旁。
刘公馆管家杨安喜这才得以进入客厅,为二人上茶。
郑孝胥端起茶碗,用碗盖轻轻拨了拨碗口的茶沫,抿了一口,赞不绝口,说道:“嗯,上好的茉莉花茶,清雅柔和,浓厚甘醇。此茶源于我的老家福建,以绿茶为茶胚,加入茉莉花窨制而成,茶香与茉莉香融合,被誉为‘人间第一香’,追根溯源怕有上千年的历史喽。如此看来,还是润琴老弟会享受生活啊!”
刘春霖也啜了一口茉莉花茶,连连说道:“哪里、哪里,这还是与海藏兄同朝为官时养成的习惯。这么多年了,别的爱好没有,就好这一口。”
郑孝胥点点头,想起与刘春霖的忘年交,长叹了一口气,不禁感慨道:“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啊!世事无常,转眼间,我已垂垂老矣,而润琴老弟依然精神矍铄啊!”
刘春霖捋捋花白的胡须,坦然一笑,说:“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哈哈,我早已须发尽白喽!”
郑孝胥一边仔细端详起刘春霖,一边扳着手指算了算,说:“老夫乃咸丰十年生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润琴老弟应该生于同治十一年,比我整整小了12岁吧?”
“海藏兄真好记性啊!”刘春霖冲郑孝胥一抱拳,又轻叹一口气,说,“惭愧啊!比起海藏兄来,刘某虽年纪轻却一事无成,只能年复一年的虚度光阴呐。”
“润琴老弟过谦啦!堂堂的状元郎岂能报国无门?”郑孝胥从随身的公文包内取出一张精致的委任状,递给刘春霖。
“这是何意?”刘春霖满心疑惑,顺手接过郑孝胥递过来的委任状,问道。
郑孝胥正色道:“此乃康德皇帝御笔签发的委任状,特邀润琴老弟出任满洲国教育厅厅长。”
刘春霖将康德皇帝溥仪御笔签发的委任状看了又看,思忖良久,递还给郑孝胥。
郑孝胥不解,问道:“润琴老弟对教育厅厅长不满意?”
刘春霖摇了摇头,说:“与职位高低无关。”
“那又是为何?润琴老弟尽管直言。”郑孝胥追问道。
“无他,”刘春霖从客厅一隅取出《生活周刊》、《独立评论》以及《大公报》、《申报》等报刊,放到郑孝胥面前,说道,“请海藏兄过过目,这些理由还不够吗?”
郑孝胥用余光扫视了一眼面前的报纸,上面全是社会各界强烈谴责日本帝国主义强占东三省的暴行,以及国人对满洲国表现出的愤怒和不耻。
郑孝胥对此早已司空见惯,颇不以为然,反倒劝诫起刘春霖来,他说:“润琴老弟,你我皆曾世受皇恩,理当报效朝廷。如今,康德皇帝在满洲国重新执政,正是用人之时,老弟贵为状元,更应该为国分忧啊!时不我待,还望润琴老弟三思啊!”
刘春霖这才隐隐约约记起,六个月前,自已曾接到过一份请柬,邀请他赴新京参加满洲国成立大典,落款人正是时任满洲国政府总理的郑孝胥。
接到郑孝胥以满洲国名义特邀他前往新京的刘春霖,当时正忙于自治区政府的教育改革事务,随手将这份请柬塞进了书桌的抽屉里,拒绝前往。
万万没想到,郑孝胥竟不顾年迈与舟车劳顿,亲自赶到大名府来,并带来康德皇帝御笔签发的委任状,力邀自已赴满洲国任职。于情,刘春霖打心底感激郑孝胥对自已的提携;于理,满洲国政府乃日本人控制下的傀儡政府,国人共愤,自已绝不能做亡国奴。
念及至此,刘春霖抱拳于胸前,说道:“海藏兄的提携与照拂,刘春霖在此谢过。岂不闻‘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我劳如何!如今的满洲国乃日本人控制下的伪满,康德皇帝早已不是宣统皇帝了,为傀儡政府做事与汉奸何异?”
郑孝胥闻言色变,颇为不悦,说:“此言差矣。自古时势造英雄,你看看眼下的民国政府,各自为政,贪腐盛行,世风凋敝,民不聊生,国亦将不国。而大满洲国幸赖日本国照拂,在康德皇帝的执政下,必将成为大东亚共荣的典范。”
酒逢知已千杯尽,话不投机半句嫌。
刘春霖深知,郑孝胥曾于光绪十七年,与李鸿章之子、出使日本大臣李经方奏调东渡,出任驻日使馆书记官。李经方对郑孝胥颇为倚重,他以为当时在日本使馆中诸人,惟有郑孝胥可堪相助。李鸿章在致李经方信中,也盛称郑孝胥“文笔入古,人且清挺”。
郑孝胥此前已经以经济文才见称,到日本后,很注意了解日本风土人情、人文历史,对于日本著名学者赖襄子成、胜安芳等人的著作,尤其潜心研读。
正因为郑孝胥对日本风土人情与人文历史颇有研究,出任满洲国政府总理后,更是亲力亲为,利用一切社交场合为日本侵占东三省的行为歌功颂德。
“谬论,”刘春霖将手中茶碗重重掷于桌上,直言道,“光绪二十一年,海藏兄也曾因朝廷割让台湾给日本,深感痛心疾首。也曾想与友人一同东渡台湾,抗敌守土,后因种种原因未能成行,只能空叹‘恨吾无力助之’。辛亥革命后,海藏兄常以遗老自居,对各路军阀均不屑一顾,毫无畏惧之心。而海藏兄的书法造诣尤深,完全独出机抒,不落古人窠臼,蓬勃丰茂而又瑰玮雄奇,苍劲有力而又沉雄疏朗,豪放大度,堪称一代大家。在下愚钝,始终想不明白,如今日本侵占我东三省,忘我之心未死,海藏兄却为何到这把年纪还甘愿做亡国奴?当年的傲骨何在?气节何在?”
“时也,运也,命也,”郑孝胥缓缓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说,“此一时彼一时,识时务者为俊杰。至于润琴老弟所说的气节,在当今时局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从古至今,死守所谓的气节而不知变通者能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前朝的方希直便是最好的例证,为死守气节落得被诛灭‘十族’。润琴老弟莫非也想效仿与他?”
郑孝胥口中的方希直乃明朝官员、学者、文学家、思想家方孝孺。
方孝孺是浙江宁海人,字希直,又字希古,号逊志。因其故里旧属缑城里,故称“缑城先生”;又因在汉中府任教授时,蜀献王赐名其读书处为“正学”,亦称“正学先生”。
自幼聪明好学,长大后拜名儒宋濂为师,深受器重。明惠宗朱允炆即位后,遵先皇遗训,召方孝孺入京委以重任,先后让其出任翰林侍讲及翰林学士。次年,值文渊阁,尊以师礼。其论文、史论、散文、诗歌俱佳,绝大部分收集在《逊志斋集》中。
燕王朱棣起兵南下,为朝廷议定讨伐,诏令、檄文皆出于方孝孺的手笔。
乙丑日,金川门大开,燕军入城,朱允炆自焚。这一天,方孝孺也被抓进了监狱。
当初,朱棣率军从北平出发时,谋士姚广孝把方孝孺托付给朱棣,说;“南京城攻下之日,他一定不投降,希望不要杀他。杀了方孝孺,天下的读书种子就灭绝了。”朱棣点头应承。
方孝孺被抓后,朱棣想要他起草即位诏书。当方孝孺被召到朝廷时,他发出的悲切哀恸声响遍大殿。
朱棣走下卧榻,安慰他说:“先生不要自取忧苦,我的打算只是想要仿效周公辅佐成王的方式。”
方孝孺问:“周成王在哪里?”
朱棣答:“他自焚而死。”
方孝孺又问:“为什么不立成王的儿子?”
朱棣说:“国家有赖于成年的君王。”
方孝孺说:“为什么不立成王的弟弟?”
朱棣答道:“这是我们朱家的事。”回头示意左右侍者授予方孝孺纸和笔,说道,“诏示天下,非得由先生您来起草不可。”
方孝孺把笔掷到地上,边哭边骂道:“死就死了罢,诏书我绝不能起草。”
朱棣说道:“你难道不怕我诛你九族?”
方孝孺冷笑一声,说:“诛十族又何妨。”
朱棣发怒,遂诛灭方孝孺“十族”,即:父四族(自已一族、出嫁的姑母一族、出嫁的姐妹一族、出嫁的女儿一族)、母三族(外祖父一族、外祖母一族、姨妈一族)、妻二族(岳父一族、岳母一族),以及第十族是门生之门生。又命令将方孝孺车裂于街市,最终导致了873人被杀的惨剧。
方孝孺慷慨赴死,作绝命之词说道:“上天降下战乱忧患啊,谁知道其中的缘由;奸邪的臣子如了愿啊,求取国柄耍弄计谋;忠正的臣子愤怒悲怨啊,血泪淌流;以此血泪为君殉葬啊,还有什么企求?呜呼哀哉的悲鸣啊,大概不是我的怨尤。”
方孝孺死后,他的门生、德庆侯廖永忠的孙子廖镛与其弟廖铭收拾他的遗骨,掩埋在聚宝门外的山上。
“道不同不相为谋,”刘春霖霍地站起身来,正色道,“扪心自问,我没有方希直那般铁骨铮铮,但是做人的底线还是有的,宁死不做亡国奴。”
随即,刘春霖端起桌子上的茶碗,将茶水泼洒在地上,冲门外喊了一声:“送客。”
事已至此,郑孝胥随手把门拉开,抬脚刚要出门,又慢慢转过身,对刘春霖说道:“老夫来贵府的路上,所见所闻大名府军政自治后之状况,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妇孺老幼行色匆匆,精神面貌不同往日,观其脸色皆洋溢着自信与满足。恕老夫直言,眼下时势难测,此等局面能否持久有待商榷,还望润琴老弟观时局,识大体,顺应时代潮流,伺机而动啊!临别赠言,多有打扰,告辞。”
“这些就不劳海藏兄费心啦!”刘春霖站在客厅门口,朝着郑孝胥离开的背影说道,“我也要提醒海藏兄几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日本人善变,待你油干灯枯,早晚会被抛弃,到那时海藏兄恐悔之晚矣。”
何雪媛和方晓念抱着刚刚满月的儿子从外面进来,与郑孝胥等人撞了个满怀。
何雪媛认出了郑孝胥,连忙叫了声:“郑伯伯好。”
郑孝胥先是一愣,继而冲何雪媛点点头,匆匆离去。
“这人是谁啊?”方晓念轻声问道。
“郑孝胥。”何雪媛抱着孩子边走边说。
“郑孝胥?”方晓念迅速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名字,说,“满洲国政府总理的那个郑孝胥吗?”
“正是他。”刘春霖站在客厅门口,随口回答道。
看见虎头虎脑的小外孙,刘春霖一扫心中的郁闷,喜笑颜开,快步迎上前来,从何雪媛手里接过孩子,只管亲个不停。
“咦,这是啥啊?委任状,上面还有日文,拙者儀:新京政务一三0號,代理人郑孝胥卜定权限,委任刘春霖为满洲国教育厅长,大满洲国康德皇帝溥仪……”何雪媛顺手拿起桌子上的那张委任状,轻声念了出来。
“是郑孝胥落下的,快去送还给他。”刘春霖吩咐道。
“我去吧。”方晓念从妻子手中接过委任状,赶紧跑出去追赶郑孝胥。
何雪媛放下随身携带的衣物,跟随管家杨安喜去厨房张罗晚餐。刘春霖则抱着外孙,徜徉在院子里的花丛间,其乐融融。
天色渐晚,见方晓念迟迟未归,刘春霖便抱着外孙出门查看。只见两辆黑色轿车停在刘公馆不远处,郑孝胥的五名随从站在车辆四周,稍显紧张地四下张望着。
方晓念附身在车窗前,手里拿着那张委任状正与坐在车里的郑孝胥娓娓而谈,还不时夹杂着几句日语。
远远看见刘春霖站在大门口,方晓念赶紧与郑孝胥又匆匆交流了几句,转身朝刘公馆走来。
望着郑孝胥乘坐的轿车渐渐远去,方晓念把手里的委任状晃了晃,略显紧张地解释道:“本来是想还给他的,可他让我拿着这个多劝劝您,还给我说了满洲国的诸多好处……”
刘春霖并没有听方晓念过多的解释,而是随口吟起两句诗来:“乱峰出没争初日,残雪高低带数州。”见方晓念迷惑不解,刘春霖说道,“这是郑孝胥所作《泰安道中》的诗句,此人诗词、书法造诣颇深,堪称一代大家,如今却自甘堕落,沦为亡国奴,可悲可叹。”
“记住,以后在家里要说国语,你都回国这么多年了,还当自已是在日本留学那会儿呢?”刘春霖一边逗着怀里的小外孙,一边叮嘱方晓念。
“是、是,孩儿记下了。”方晓念忙不迭地应答道,心想,刚才自已跟郑孝胥的谈话刘春霖肯定听见了,他也懂日语。
两辆黑色轿车一前一后,径直驶向自治区东郊的大智门火车站。一路上,郑孝胥双目紧闭,一言不发,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内心纠结不已。
从刘公馆出来时,刘春霖的那几句话言犹在耳,让郑孝胥内心五味杂陈。虽说他身为满洲国国务总理兼陆军大臣和文教部总长,看似大权在握,实则在满洲国里,无论溥仪、郑孝胥还是下层官员,不仅毫无实权可言,在待遇和薪俸上也远不及日本官员,并且常受日本官员欺压,言行也受到日本严格监控。
郑孝胥自已还曾向日本人感叹道:“满日诚合作矣”,“迹愈合,神愈离”,力图改进却毫无办法。
让郑孝胥没想到的是,这次在刘公馆与刘春霖会晤后,仅仅过了两年,刘春霖对他说过的话竟一语成谶。
日本关东军司令官南次郎以“倦勤思退”需要养老为名,另换了一个对主子更为忠顺的张景惠接替了郑孝胥。但为了掩盖矛盾,郑孝胥下台后,仍被赐给“前官礼遇”。
郑孝胥无奈,遂移居新京柳条路自筑的新宅,创办“王道书院”。同年底,日方还赠他“勋一等旭日大绶章”。
次年3月6日,郑孝胥在“王道书院”发表公开演讲,突患肠疾,送医22天后,也就是3月28日,不治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