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刘春霖的管家杨安喜见到“玉帅”冯圣良的时候,离土匪孙振先索要赎金的限期已经过去了四天。

刚刚撤回铁军大本营的冯圣良,来不及休整,就从杨安喜口中得知,自已的发小刘春霖被土匪绑架的消息。

“请参谋长过来。”冯圣良吩咐卫兵道。

少顷,参谋长汤忠言跟随卫兵来到了作战室。

“这里是沙河镇,离此大约六百多里地,”冯圣良手持长杆,指着面前的沙盘对汤忠言说,“盘踞在那里的一伙土匪,竟然把刘春霖给绑架了,勒索六万大洋。王八羔子,胆子挺大呀!”

“刘春霖?是不是您常说的那个状元刘春霖?”

“没错,就是他。”

“刘春霖可是第一人中最后人啊!清朝最后的状元。”

“确切地说,是历史上最后的状元,大清不是亡了嘛!”冯圣良端坐在椅子上,继续说,“这刘春霖呢,跟我是发小,比我年长五岁。自幼家道贫寒,他爹先后在济南、保定府衙当差,他娘就在知府家中做女仆。因生活困难,七、八岁的时候被父母从济南送回了老家,托靠哥嫂抚养。他天资聪颖,喜欢读书,我们一帮小孩屙尿和泥巴玩的时候,他就趴在私塾窗口听先生讲课,深受先生喜爱。后来他爹把他带至保定,入莲池书院读书,连续攻读十余年,学业长进很快,颇得院长吴汝纶赏识。”

“他是哪一年中的状元?”

“好像是光绪三十年中的状元吧!授翰林院修撰。不过,他状元及第实属偶然,其中还有一段趣事呢。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应该是在7月份,清廷照例又举行了一次殿试,主考大臣经过认真挑选,把入选的试卷按名次排列,呈请慈禧太后“钦定”。

当时内外交困,忧心忡忡的慈禧太后正准备做七十大寿,想从科举之中得到一点吉兆。她首先翻开主考官列为头名的试卷,字迹流利清秀,文词畅顺华丽,内心颇喜。但目光一投向落款时,一股阴云陡然开起。夺魁的举子是广东人朱汝珍,一见“珍”字便想起了珍妃,因为珍妃支持光绪皇帝改良,使慈禧太后十分不悦,后来将珍妃推入井中溺死,所以一见“珍”字便肝火上升。又加上朱汝珍是广东人,更使慈禧火上浇油。想起太平天国洪秀全,维新派康有为、梁启超,高举反清大旗的孙中山……这些大清朝的“首逆”都出自广东,在慈禧看来广东人是她的克星,是无法容忍的,于是,就将朱汝珍的试卷扔到一旁。

当慈禧翻开第二份试卷时,心头又不禁高兴起来,因为第二份试卷是直隶肃宁人刘春霖的。“春霖”二字含春风化雨、甘霖普降之意,这一年又逢大旱,急盼一场春雨。加之直隶地处京畿,“肃宁”又象征肃静安宁的太平景象,这对烽火四起、摇摇欲坠的清王朝,自然是“吉祥”之兆。于是,大笔圈定,名列榜首,发榜时刘春霖由原来的第二名而成了头名状元。经过主考官的保奏,为照顾社会舆论,朱汝珍的名字虽然没有被抹去,也只得屈居刘春霖之后了。

次年,刘春霖奉派到日本留学。归国后,历任资政院议员、记名福建提学使、直隶高等学堂提调和保定北洋女子师范学校监督等职。民国三年至十三年,担任总统府内史,相当于秘书长,后任直隶省教育厅厅长等职。”

“谁这么大胆子啊,敢绑架他?”汤忠言问道。

“听他的管家讲,土匪头子叫孙振先。”

“孙振先?红脸膛,大高个?”

“你认识他?”

“见过几次,此人是个兵痞。当过韩大帅的卫兵,因枪法准又身材魁梧深得韩帅喜爱。”

“是韩淦昌的卫兵?”

“以前是,后来跟韩帅的三姨太关系暧昧,被韩帅送到了前线。”

“哈哈哈,这种事发生在韩淦昌这老小子身上,一点都不奇怪,他那两个姨太太没有一个省心的。”

“别看此人长得高高大大,可贪生怕死,枪炮一响准尿裤子。后来听说当了逃兵,怎么又当上土匪了?”

“乱世出响马嘛,这种人要是在我手下,早给毙了。”

冯圣良站起身,走到条桌旁,取过自已的将军佩剑,递给汤忠言。

“你带上两个卫兵,拿着我的佩剑,辛苦跑一趟。告诉那个土匪头子,孙…孙啥来着?”

“孙振先。”

“噢,对,孙振先。就说刘春霖是我大哥,是我专门从北平请回大名府兴学办教育的,叫他先把人放了。”

“行,我跑一趟。”汤忠言双手接过佩剑。

“再跟他说,刘春霖是个文人,一向视金钱如粪土,是历史上最穷的状元。他要的那六万大洋先记在我名下,等哪天我见到韩淦昌那老小子,替他说说情,他干的那些个龌龊事既往不咎。”

“要是那样的话,他还真是烧了高香,保不准还能重新回到韩大帅身边,跟三姨太鸳梦重温也未可知啊。”

“哈哈哈,咱们各取所需,两不相欠。”

次日拂晓,在冯圣良的安排下,铁军参谋长汤忠言带着两个卫兵和刘春霖的管家杨安喜,一行四人,乘坐一辆军用吉普车,沿着陡峭不平的公路,驶向六百多里外的沙河镇。

沙河镇地处华北平原南部,太行山东麓,晋、冀、鲁、豫四省交界处。

镇子虽说不大,但是三面环山,面对平原,退可守,进可攻,自古就为交通要塞。

汤忠言一行到达沙河镇时,已是午时三刻。

军用吉普车被孙振先的手下拦在了镇口,四人只能徒步进入。沿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层层设有拒马护栏和铁丝网。

出于职业军人特有的敏感,汤忠言隐隐觉得,孙振先并非自已道听途说般那么不堪。

更让汤忠言感到吃惊的是,路口拐角处,竟然架着一挺仿制捷克布尔诺ZB26机枪的轻机枪。

难怪孙振先盘踞沙河镇多年,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官府却奈何不了他。除了四省交界的地理位置,处于“四不管”的真空地带,主要还是时局动荡,各方势力逐鹿中原,根本无暇顾及这伙土匪。

再加上孙振先曾在韩淦昌手下出生入死,多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比一般的土匪战术素养要高出很多,地方武装拿他毫无办法。

“都给我绑起来。”

得知四人两手空空而来,孙振先恼羞成怒。命人先解除汤忠言三人身上的武器,再把几人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

“哟呵,将军佩剑。”孙振先从汤忠言腰间解下冯圣良的佩剑,把玩起来。

“帅不帅?”孙振先把将军佩剑挂在自已腰间,双手叉腰,昂首挺胸,问道。

“帅。”众人高呼。

“大声点,帅不帅?”

“帅。”

“帅,大哥真帅呀!”

“哈哈哈,你还别说,这将军剑佩挂在身上还真他娘的帅。”孙振先对这把剑爱不释手。

“这可是玉帅的佩剑。”汤忠言正色道。

“哟呵,你不提我倒忘了,你们拿着这把剑来干啥?”

“玉帅让你把状元刘春霖一家都放了。”

“放了?凭啥?”

“玉帅说了,刘春霖是他大哥,这次是专门请他回大名府兴学办教育的。”

“什么条件?”

“你以前在韩大帅身边的那些事,玉帅可以帮你解决。”

“屁话,我在韩大帅身边能有啥事需要他帮忙解决的?”

“你在韩大帅身边当副官时候的事,还需要我挑明吗?”

“大哥,有啥事啊?说出来弟兄们都听听呗。”一众匪徒饶有兴趣道。

“都闭嘴。”孙振先抽出将军佩剑,寒光四射。

“你今天要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就叫你站着进来,躺着出去。”孙振先将佩剑抵住汤忠言的脸颊。

“玉帅说,把刘春霖一家放了,你要的六万大洋记在他的名下。”

“然后呢?”

“凭这把将军佩剑,玉帅会在韩大帅那里替你求个情,不再计较你跟韩帅三姨太私底下干的那些事,还有你在战场上当逃兵的事。”

“还有呢?”

“说不定你能借此重新回到韩大帅身边,有玉帅为你担保,你肯定还会得到重用。自已掂量掂量,不比做土匪强吗?”

“那我要是不放人呢?”孙振先将手中佩剑贴到自已脸上,来回轻轻刮着胡须。

“刘春霖是玉帅的大哥,你绑架他等于打了玉帅的脸。叫我来已经给足了你面子,孰轻孰重自已看着办。”

“这叫啥?先礼后兵?哈哈,”孙振先目露凶光,“还给足了我面子,我要的是大洋,不是啥狗屁面子。”

此时,汤忠言意识到,指望孙振先放人已经不可能。当务之急是要稳住他的情绪,以防这个土匪头子一怒之下,先行撕票,伤害到刘春霖。

汤忠言脑子急速运转着,思考对策。

“你这个狗奴才,让你回家筹钱,你倒好,跑回去搬救兵。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撕票。”

还没等汤忠言想出应对之策,孙振先已移步至管家杨安喜跟前,抬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给我打。”几个土匪对着杨安喜拳打脚踢。

“不干他的事,他只是个跑腿的。”汤忠言厉声呵斥。

“狗奴才,叫他长长记性,”孙振先又转到汤忠言跟前,把将军佩剑插回剑鞘,说道,“剑,我没收了;人,也不能放。在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置你们三个的时候,趁早,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松绑,送客。”几名土匪赶紧上前,解开绳索。

“看来孙头领是执意要驳玉帅的面子啰?”汤忠言揉揉肩膀,甩甩胳膊,“也好,仁至义尽,我也就不多废话了。请把玉帅的佩剑还给我,立马走人。”

“一把破剑比你的命还贵呀,赶紧滚。”

“趁我大哥还没发飙,赶紧滚吧,还要啥剑呢。”

几个土匪一唱一和。

“剑在,人在。这是我们铁军的规矩。”

“啥破规矩,比三条人命还金贵?”两个土匪小声嘀咕道。

“见剑,如见大帅。行军打仗没有规矩不行。”

“老子说过了,剑,没收;人,不放。”孙振先叫嚣道。

“那我只能在这儿耗着了,”汤忠言扭转头,吩咐两名卫兵,“你俩先回去,禀报玉帅,就说汤某与剑同在。”

“是。”

“参谋长,您要小心啊!”

两名卫兵转身要走。

“走不了啦!”土匪们拦住了卫兵去路。

“让你走你不走,现在我改主意了。”孙振先坐到太师椅上,跷起二郎腿。

“你想怎样?”

“你有你的规矩,我也有我的规矩。但凡进到我沙河镇,除了贵客和大洋,都得站着进来躺着出去。”

“放肆,我们可是玉帅的兵。”

“快别提玉帅了,前些日子被护国军打得抱头鼠窜,纷纷跳河的是你们吧!听说连玉帅都差点喂了黄河大鲤鱼啦!”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以前跟着韩大帅还屡败屡战呢。枪炮一响,就吓尿裤子的是你吧。”

“少他娘啰唆,你们几个要么像狗一样爬着出去,要么躺着出去。”

“爬出去。”土匪们在一旁开始起哄。

“我们可都是军人。”汤忠言挺直胸膛,大声说道。

“拉倒吧,你们都被打得溃不成军了,还嘴硬,”孙振先站起身,“来呀,送…客。”

土匪们一拥而上,将三人团团围住,棍棒交加。

尽管汤忠言等三人奋力抵抗,架不住土匪人多势众,被打得皮开肉绽。

“姓孙的,有能耐打死我们,今天打不死,明天就会让你死。”汤忠言“呸”地吐出一口鲜血。

“哟呵,看不出你这个文弱书生样儿,骨子还挺硬,那就成全你。”

孙振先抽出腰间的将军佩剑,一剑割下了汤忠言的左耳朵,顺手扔给了旁边趴着的一条狼狗。

顿时,血流如注。

“有种,姓孙的,你的死期不远了。”汤忠言捂住左耳,强忍疼痛,愤然说道。

“他娘的,还真是硬骨头。”孙振先迎面飞起一脚,踢中汤忠言前额,令他昏死过去。

随即,孙振先又命令手下,将汤忠言和两个卫兵抬到一辆马车上,拉到镇口丢下。

这一幕,被土匪关押在山洞里的刘春霖浑然不觉,直到管家杨安喜被两个土匪架进来,才知晓一切。

大家将伤痕累累的杨安喜安置在靠近洞口的一处草席上。身为省城圣玛丽医院护士长的刘春霖大女儿何雪媛,赶紧从随身行李中翻出一些消炎止血的药品,给他敷上。

何冰娇、苏雅馨等人则帮忙清理血渍,将裂开的伤口用纱布包扎好。

“是我们连累了玉帅啊!”刘春霖手持书卷,独自哀叹。

“爹,您也别太自责了,是冯叔专门请您回来兴办教育的,没承想遇见了土匪。要不然,您这会儿还在北平的‘群玉山房’研习书法呢。”小女儿何冰娇善解人意,宽慰道。

“我并非自责,而是担心你冯叔这回又要破戒了。”

“破啥戒呀?”大女儿何雪媛也凑近前来,问道。

“两年前,我退隐北平后,你冯叔多次邀请我回大名府兴学办教育。他知道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打打杀杀,还特意跟我发誓,除遇罪大恶极之人,绝不当着我的面杀人。”

“这回咱们遇见的这伙土匪,应该算得上罪大恶极了吧?”

“必须的。”何雪媛紧赶着妹妹的话说。

“罪大恶极,罪无可赦,谁叫他们惹我冯叔了。”何冰娇恨恨地说道。

夕阳西下,天边隐隐约约传来阵阵雷鸣。

“要下雨啦!玉帅又要大开杀戒了,唉!”

望着远方乌云密布的天空,刘春霖合上书卷,发出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