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盼晴跪在佛堂里,静静听着香灰一簇簇落下。忽地仿佛听见门外牛车碾过路面的声响,爷来了?
她摇摇头。怎么可能。
只听门外嘈杂了起来,佛堂门吱呀一声,她感觉到身边有个人的影子落在了自已的身上。那人的声音混在香烛燃烧出的缕缕薄烟中,盼晴听得并不真切。
“殷姨娘...盼晴。”只听那人道。
盼晴转过身,说话的是一个妙龄女子,一身玉色银纹芙蓉百花度蝶衣裳,头上无甚么珠翠,显得整个人清丽脱俗。
“娘子。”前几日她心有不甘,喊哑了嗓子,是以这会儿嗓音粗噶,完全不似以前婉转动听。
“家庙里一切吃穿用度可还好?这些婆子们伺候的可还习惯?”青溪俯下身,关切道。
盼晴忽然泪湿眼眶,许久没听到这样关心她的话了。甚至刚刚诊断出怀孕时,顾修之每日也不过是问“孩子还好?”且秦止也不过是问还有没有钱。
“自是比不得府里。但奴婢也认了。”她却仍旧冷冷道。
“你已然不是公主府的人了,不用对我自称奴婢。”青溪道。月明擦拭干净婆子们拿来的座椅,扶着青溪坐下。
“那也改不了做奴才的命!”盼晴的声音高了起来,愤恨地望向青溪,“你是主子,我是奴才,你一句话,我便要抛下婚约为你的官人做小!”
青溪轻轻叹了口气,道:“学一门本事,自已养活自已,不也不用给人做奴才么?”
“奶奶真以为,养活自已就这么容易?”盼晴轻笑道,她捻过一撮香灰,看着它们在自已修长的手指里散落,“若是务农,这些农活好些女儿家皆做不来,少不得要嫁人,事事听从夫婿,还要被庄头霸主欺凌;若是卖艺,便得受得骚扰;若是卖身······”
她顿了顿,嘴角牵扯起一丝嘲讽:“天下之大,哪里有我们底层人的去处?娘子生而高贵,锦衣玉食的伯府千金,哪里懂我们的不得已?”
青溪默默,半晌才道:“我会求长主和爷放你出去,不必沉塘。”
“沉塘倒是解脱,再也不用苟活着了。”盼晴冷笑道,“大房太太喜欢我,送给了长主,又被长主指派给了爷。长开后因为生得好,长主选我预备着做姨娘。可我不甘心呐,凭什么都是女子,你就可以做正头娘子人上人,我就只能做小伏低?连自已的婚事都不能做主?”
眼泪顺着她光滑的面颊流到了嘴角,“凭什么你因为不如意就可以指派我们底下人受罪,凭什么?”她手抚摸着肚子,疯癫似的大笑。香灰落在她脚边,弄脏了她还穿着的莲花软缎鞋。
青溪惊讶地看着她。她从来自以为生而高贵,从未设身处地地为盼晴这样的人想过。只听她叹道:“你以为,我的婚事就能自已做主么?我爹爹早逝,家族没落,你难道懂得我的苦楚么?”
殷盼晴冷笑一声,继续道:“是,你家族没落,可你尝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滋味么?你尝过下地劳作的滋味么?你高高在上地哀叹自已的不幸,可你那点不幸,对我们穷苦人家来说却已经是望而不得的大幸了!”
青溪面红耳赤,低着头默默起身,意欲离去。
走到佛堂门口,又转头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君子遇穷困,则德益进,逆益进。这两句话,想必你在爷的书房也曾读过罢。”
盼晴听着佛堂门再一次吱呀一声地关上了,连同室外的光线也一同遮挡住了。青溪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牛车碾过路面。
想来青溪的衣袖上,也沾上了漂浮在空气中的香灰罢。殷盼晴想。天真的女子。
自诩高高在上,自以为不屑于人类世界的肮脏龌龊。
她不知道,人间的残酷,远不止表面看起来的那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