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送来的聘礼奢华至极,在幽篁居内充盈满院,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堆积如山,其间还夹杂着珍稀药材、名贵古玩等不可胜数的奇珍异宝,尤其是那一对活蹦乱跳的大雁,管家里有几个是识货的,都认得是京郊后山上少见的。

朱郁郁喜滋滋地告诉青溪和饮溪,这是顾公子亲自猎获的,与寻常人家所用的木雁截然不同。

青溪看着满院的东西,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心中却并未泛起丝毫喜悦。

她与那顾修之素未谋面,也不知他性情如何,她这未来夫婿对她来说,是极其陌生的存在。

朱郁郁见青溪面色不佳,便以为她是害羞,笑着打趣道:“瞧瞧,咱们家的小娘子要嫁人啦!怎么还不高兴呢?”

青溪勉强笑道:“女儿只是有些舍不得娘和妹妹。”

朱郁郁拍了拍她的手,道:“傻孩子,你嫁过去便是公主府的少夫人了,将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娘和你妹妹都会为你高兴的。”

青溪点了点头,却未再多言。

朱郁郁又拉过饮溪,道:“二丫头,你也要多劝劝你姐姐,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饮溪乖巧地点了点头,道:“女儿知道了。”

朱郁郁一走,青溪便郁闷地在桌旁坐下。

云开知道她不高兴,便沏了茶,送了上来,道:“姑娘,这是姑太太送来的云南茶叶,你尝尝。”

青溪只是怔怔地不答话。

云开知趣地退了下去,只留饮溪留在里屋。

“姐姐。”饮溪轻声唤道,“你在想什么?”

青溪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道:“我只是在想,那顾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饮溪安慰道:“姐姐,你不必担心。顾公子既然是齐国长公主的儿子,齐国长公主是何等巾帼,都说儿子像母亲,他也必然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青溪摇了摇头,道:“你不懂。”她苦笑一声,道:“那顾公子再好,也与我无关。我只希望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要为难我。”

饮溪有些不解:“为难你?他为何要为难你?”

青溪道:“祖母在世时你还小,不知道祖母和娘之间的事。祖母性子要强,为人又讲究,娘那会儿要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给她站规矩,伺候她饮食。娘一连生了三个女孩儿,祖母还逼着她喝转男汤,叫她跪祠堂,生生受了好些磋磨。爹爹又是个不管事的,只一味叫娘孝顺祖母。我生怕那齐国长公主也是祖母那般,那顾公子也如爹爹一般。”

饮溪听了这番话,又想起自已的婚事来。想必青溪成亲后过不多久,皇后就要来接她回宫待嫁了。因此也闷闷不乐起来。

姐妹俩就这么对坐着。一个暗自嗟叹命运不公,一个心中忧虑重重,两人都不说话,屋子里便静悄悄的,只有外面竹林里偶尔传来的鸟鸣声。

青溪觉得闷了,便起身往书架旁走去,想拿她最喜欢的那本《王摩诘集》来。

她百无聊赖地翻开书页,恰恰翻到了那首《青溪》,那句“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立刻映入眼帘。

然而,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的,却是书中夹着的一张纸。

\"饮溪······\"她轻声道。

饮溪忙凑了过来,见她面色惨白,也唬了一跳,忙问道:“姐姐,怎么了?”

青溪将那张纸递给饮溪,颤声道:“你瞧。”

饮溪接过纸,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因果报应也。”背面是一句诗:“无语,渐半脱宫衣笑相顾。”

她浑身一震,抬头看向青溪:“这是······”

青溪道:“这正面是咱们之前收到的那张纸上的话,背面是姜夔的词。”

饮溪在诗书上不大用心,便问道:“那词是什么意思?”

青溪脸色苍白,道:“是说芍药花,默默不语,像脱掉宫装的美女微笑相顾。”

饮溪惊道:“这样的艳词,怎么会在咱们这里?”

青溪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寄信的人,一直在盯着咱们。”

饮溪打了个寒噤,道:“那咱们该怎么办?”

青溪沉思片刻,道:“咱们得找出这个寄信的人是谁。”

饮溪道:“可咱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找啊?”

青溪道:“既然这张纸出现在了我的书中,那么,必定是我身边的人做的。”

她沉吟道:“能进这屋子的也就只有云开、月明、云樱和云杉四个丫鬟,但也不知道是否有人混了进来······”

饮溪心下一惊,道:“姐姐的意思是,是咱们身边的人?可除了月明是娘给的,其余的丫鬟都是自小跟着咱们长大的,咱们知根知底······”

青溪打断她,道:“只是恐怕知人知面不知心。”

两人相视无言,屋内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青溪和饮溪都是一惊,对视一眼后,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响动越来越近,似乎有人正朝这边走来。

青溪心中一紧,悄悄握住了饮溪的手。

就在这时,门帘一挑,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青溪定睛一看,竟然是春英。

她松了口气,笑道:“姐姐,你怎么来了?”

春英微微一福,道:“大姑娘,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青溪点了点头,道:“好,我这就过去。”她起身,对饮溪道:“你先在这里歇着,我去瞧瞧娘有什么事。”

饮溪乖巧地点了点头,道:“姐姐快去吧。”

朱郁郁正等在她屋内。

青溪上前行礼道:“娘,您找我?”

“啪!”朱郁郁扬手就是一个巴掌,青溪的半边俏脸立刻肿得老高。

青溪来不及反应,生生受下了这个巴掌,立刻不由自主地双眸噙泪,道:“娘这是做什么?难道女儿又犯了什么错不成?”

“你还有脸问!”朱郁郁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公主府的聘礼都送来了,你还跟那个黄家小子不清不楚的!”

青溪又是疑惑,又是惊讶,道:“自那日娘与我说了定亲的事后,我何曾见过他来!娘这是说些什么话!”

朱郁郁不由分说又是一个巴掌打上来,青溪的另半张脸也青红一片。

月明和春英忙上来劝道:“太太仔细手疼!打了姑娘倒也罢了,太太一向身子不好,气坏了身子,姑娘也难受啊!”

朱郁郁一把甩开月明:“我巴不得没生她!”

眼泪已模糊了青溪的双眼,她只能冲着朱郁郁的身影,捂着被打肿的脸庞,哭道:“不信您去问问饮溪,我与言川哥哥见面了不曾!娘是听谁说了这般胡言乱语?”

“还顶嘴!你知不知道,你与他见面的事要是传出去,人家会怎么笑咱们?他们会说我到底是商户人家出身,不会教导你!”

朱郁郁大发雷霆,娇嫩手掌也已经通红一片,不好再打青溪,只是狠狠摔了一个菊瓣翡翠茶盅。

青溪别过脸去,不愿意再看自已的生母:“从小儿娘便不喜欢我。不过是为着怀我时人人都说是哥儿生下来却是个女孩儿;不过是因为妹妹像娘,只有我像沈家人;不过是为着我从小跟着爹爹读书,不曾按你想的那样学女工刺绣;不过是为着沈家瞧不起娘商户的出身,所以要把气全撒在我身上!”

朱郁郁恼羞成怒,喝道:“你祖母、姑姑怎么羞辱的我你可是一点不知道,只知道护着你沈家人!也罢,我是卖丝线的商户家的外人,不配议论你们沈家!”

青溪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月明忙抚摸着她背脊给她顺气,只听她不管不顾道:“娘是商户出身,可我不也是商户人家的外孙女儿么?谁比谁高贵些?”

朱郁郁被春英搀扶着坐下,蛾眉倒竖,丰满的胸脯不住地起伏。

只听她吼道:“好!我告诉你!自我嫁进沈家,你祖母一口一个卖丝线布匹的,正如你说的那样,谁比谁高贵些?好,我忍。生下你来,你祖母本来满心期待,一听你是女孩儿,直接晕倒,缠绵病榻许久!你小妹妹也借着不见了人影儿,现在还不知生死!你个夺命鬼,丧门星!”

一提到爹爹,青溪的眼泪便如大河决堤般从眼睛里奔涌而出:“我是丧门星,娘跟我不是一门么?女儿一直奢望娘的宠爱,可娘怜惜过女儿哪怕一回么?饮溪回家后,娘正眼瞧过我一回么?”

朱郁郁不答话,只是瞪着一双美眸。

“也罢,”青溪直起身子,满面泪痕道:“也罢,娘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愿意信什么就信什么。”

她转身欲走,却听朱郁郁冷冷道:“你要去哪儿?”

青溪并不回头,只是冷冷道:“既然娘借着由头要辱骂我,我回房歇着,不碍您的眼便是了。”

朱郁郁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回来,怒道:“我准你走了么?”

青溪被她扯得一个趔趄,月明忙扶住她,嗫嚅道:“夫人,姑娘身子弱······”

朱郁郁一挥手,将月明推到一旁,喝道:“她身子弱?身子弱还三天两头地往黄府跑!”

青溪抿了抿嘴唇,道:“我何时往黄府跑了?”

朱郁郁冷笑一声,道:“你还嘴硬!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青溪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娘,您······您说什么?”

朱郁郁狠狠道:“别以为能瞒得过我!”

青溪只觉得浑身冰冷,几乎站立不稳:“娘,女儿没有······”

谁在散布谣言?

青溪只觉得心如刀绞,她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已哭出声来。

“娘,女儿真的没有做过您说的那些事,您为何就是不信我?”青溪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绝望。

朱郁郁看着她那委屈的模样,心中也有些动摇,但想到那些流言蜚语,她还是狠下心来。

“我为何不信你?难道是我凭空捏造出来的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里去见过黄言川?”朱郁郁的声音冰冷而尖锐。

青溪摇着头,泪水簌簌而下:“娘,我真的没有,您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朱郁郁看着青溪那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也有些不忍,但她知道,现在必须让青溪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

“你若是真的喜欢黄言川,那就该早早断了念想,你现在是公主府的人,不能再与他有任何瓜葛!”朱郁郁的语气虽然严厉,但眼中也闪过一丝无奈。

青溪闻言,心中更是凄凉,她知道自已再怎么解释也没有用,只能默默地承受着母亲的责备。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太太,不好了!”那丫鬟气喘吁吁地说道。

朱郁郁和青溪都是一惊,对视一眼后,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丫鬟喘了几口气,才说道:“二姑娘方才落水了了······”

朱郁郁和青溪闻言,都是大惊失色,还不等丫鬟说完,便往幽篁居赶去。

一路上,朱郁郁心中慌乱不已,她虽然对青溪严厉苛刻,但对饮溪却是宠爱有加。

自从饮溪进宫后,她日夜思念,寝食难安,女儿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却没想到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两人匆匆赶到饮溪的院子,只见院子里已经乱作一团,丫鬟婆子们忙得团团转,却都不知所措。

朱郁郁推开众人,直奔饮溪的床边,只见饮溪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人事不省。

“快请太医来,要钟太医!”朱郁郁急得直跺脚,转身对身后的丫鬟们喊道。

这钟太医,原是永平伯府常用的,沈长恩最为信任。

青溪也忙上前查看饮溪的情况,只见她的呼吸微弱,脉搏也几乎感觉不到。

“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昏倒?”朱郁郁抓住云卷,焦急地问道。

云卷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道:“奴婢也不知道,奴婢正和陪姑娘往花园里去,姑娘叫奴婢取鱼食来,谁知奴婢一转身,姑娘便······”

青溪见她眼神躲闪,便知是在撒谎,趁朱郁郁和钟燕风在前厅说话,便走上前去拉住云卷,道:“我才走了不过一会儿,饮溪好端端的,怎会落水?”

云卷凑近青溪,小声道:“大姑娘,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出卧房,云卷才道:“大姑娘,方才你走后,我们姑娘在枕下发现了······”她迟疑着。

“发现了什么?”青溪心中一紧。

云卷道:“发现了一张纸条······”

青溪不敢再想下去,忙问道:“那纸条上写了什么?”

云卷垂首道:“纸条上······那纸条上写着,叫我们姑娘到花园东角门去,不许人跟着······”

她犹豫着,吞吞吐吐道:“奴婢们不敢跟着,便只远远地望着,只见一个黑影窜过去,姑娘就掉到小池塘去了······”

青溪急切道:“你可看清了是谁”

云卷低着头,呜咽道:“那人速度极快,奴婢未曾看清······只是姑娘被救上来时,怀里抱着个绣着芍药的汗巾,奴婢悄悄藏到姑娘的柜子里了。”

汗巾是极私密之物,怎会到饮溪手里?青溪想起那句姜夔的词,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一般。

又是芍药······

她踉跄了几步,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颤声道:“你可认得那东西?可有什么来头?”

云卷带着哭腔道:“奴婢认得,那汗巾是······是宫里张贵妃的······”

青溪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云卷,声音颤抖地问道:“你说什么?那是张贵妃的汗巾?”

云卷点点头,泪水滑落:“奴婢曾见过一次,是张娘子身边的宫人偷偷拿了要去丢了的······似乎是······”

青溪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我不告诉任何人。”

云卷看着青溪的眼神,才哭道:“奴婢跟我们姑娘一日在后花园的后山上玩,听到张娘子身边的宫人来烧东西,奴婢悄悄留心听了几句,那东西是伯爷送的,张娘子怕人发现,叫人偷偷处理掉·······”

爹爹?

青溪的心猛地一沉,紧紧咬住下唇,。父亲怎么会和张贵妃有瓜葛?这怎么可能?

青溪只觉得心中一片混乱。她想起母亲对饮溪的宠爱,想起饮溪进宫后的种种不易,心中更是痛如刀绞。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已的情绪,然后对云卷说道:“这件事,你对谁都不要提起,包括母亲。”

朱郁郁强行要饮溪搬到她屋子里去住,却被青溪以“妹妹身子不好,不便移动”为由回绝了。

朱郁郁虽然有些不满,但想到饮溪的身体状况,也就没有再坚持。接下来的几天,她一直守在饮溪的身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

饮溪的身子渐渐好转起来,但精神却一直有些萎靡不振,整日里沉默寡言,似乎有心事。

青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知道,妹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但是,她不能直接去问,只能在一旁默默地观察,寻找线索。

终于,在一天晚上,饮溪在睡梦中发出了一声轻叹,青溪立刻醒了过来。

她轻轻摇醒饮溪,温柔地问道:“饮溪,你怎么了?”

饮溪睁开眼睛,看着青溪,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最终,她还是决定说出来。

“姐姐,我……我梦到爹爹了。”饮溪的声音颤抖着,似乎有些害怕。

青溪心中一紧,但她努力保持镇定,问道:“然后呢?”

饮溪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下,才说道:“爹爹在宁华殿,张贵妃的寝宫里。”

青溪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饮溪,你告诉姐姐,你看到了什么?”

饮溪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我看到父亲和张贵妃在一起,他们……。”

她说不出口。

青溪心中一阵剧痛。她握住饮溪的手,说道:“这件事,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娘。”

饮溪抬起头,看着青溪,眼中充满了疑惑:“为什么?”

青溪摇摇头,叹息道:“这件事一旦传出去,整个永平伯府都会受到牵连,这是掉脑袋的事!”

饮溪默然无语。

青溪又问:“我已叫婆子侍卫们在东角门上防,想来这几日不会再有那古怪的信件来了。你在东角门,除了那汗巾,还瞧见了什么?”

饮溪扑进青溪怀里,身体微微颤抖,道:“那人叫我······叫我把这事告诉娘······”

青溪的心猛地一沉,她紧紧抱住饮溪,努力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饮溪,你听姐姐说,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娘。娘是个不明事理的,万一她将此事闹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可看着怀里泪眼婆娑的饮溪,她忽的明白过来:“定是那人指使人推你下水,来恐吓咱们,好叫咱们乖乖听话······”

她不由得怒极,连指尖都微微发红,那人竟用妹妹的性命威胁她们姐妹!

“因果报应······”她喃喃道。

难道那人就是要玩弄她们姐妹于股掌之中来报应她们?

她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那人今天推了妹妹下水,明天就可能夺了妹妹性命!

“饮溪······”青溪颤抖着嘴唇,道:“恐怕咱们不得不照做了······”

若是照做能护住饮溪,保得饮溪平安,朱郁郁就算闹了出去,也不过是两姐妹一辈子不嫁人不出门罢了,总比生死相隔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