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京城里,就数齐国长公主府最热闹。
原是其长子娶亲,长主大摆筵席,公主府门前车水马龙,把整条街堵了个水泄不通。连京城里的乞丐,都知道往长主家门口讨饭去。
“长主姐姐!”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长主与卫夫人的聊天。
齐国长公主宋本明循声看去,见是一位身着紫色大袖衫,笑容可掬的女子。
便抛下正与自已说话的卫夫人,笑道:“你这妮子,上京来了也不知道来瞧我一瞧,若不是今儿个我娶儿媳,巴巴地下了帖子请你,翰长夫人钱娘子您可都不愿意搭理我呢。”
“翰长”是国朝出身翰林的高官的尊称。
钱夫人笑道:“姐姐不知道,我家那位外放多年,京城的宅子虽有人看着,可到底是许久无人居住,我带着下人们打扫了整整三日才勉强有个落脚的地儿,这会儿还腰酸背痛的呢。这不,刚放下扫帚就赶来看姐姐家娶儿媳妇了。”
长主笑着刮了刮她的脸,挽住她的胳膊,道:“快四十岁的人了,说话还这么着淘气,仔细叫儿女们笑话!”
说着,便引着她往里间坐席里走去,卫夫人便跟在一旁。
里间已坐了许多命妇,夫人,姑娘们,钱夫人挨着长主坐在右侧。
长主见她东张西望的模样,便笑道:“瞧什么呢?是瞧上了哪家的姑娘要讨来做儿媳不成?”
钱夫人被长主逗笑了,道:“可不是嘛!如今长主姐姐都有了儿媳妇了,还是那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我可不能落后嘛!你听这屋外锣鼓喧天,这屋里人声鼎沸,我也盼着我们府里能有这份热闹呢!”
长主忍俊不禁道:“先把你们府上的灰尘老鬼扫干净了再说罢!”
听了她俩的对话,众女眷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时,长主注意到一位夫人领着个姑娘走进了里间,她认出是永平伯夫人朱郁郁带着沈家大姑娘,便笑着迎了上去。
钱夫人许久不在京城居住,京城人物都不太认得,便问在一旁帮忙服侍的凌寒道:“这两位是哪家的女眷?金花似的模样!”
凌寒原是长主去相国寺进香时捡来的小丫头,长主见她可爱机灵,自已又没有女儿,便收做了养女。
她今年才十一二岁,人却机灵。
她回头见长主引着沈家女眷往另一处席面上坐了,便道:“是永平伯沈家,穿青色褙子的就是伯夫人朱氏,旁边那个杏黄裙子的是她家大姑娘。”
钱夫人点点头,道:“原是朱夫人,早听说她年轻时貌美无双,可惜她生产后一直身子不好,我又在京外,如今方才得见。不过听说沈家不是有三个姑娘么?今儿个怎的只来了一个?”
一旁的卫夫人道:“今儿来的是大姑娘。皇后娘娘的娘家与沈家有些亲戚,正巧皇后又没有女儿,便把二姑娘收了做养女。三姑娘嘛······”
她很有艺术性地一停顿,旁边的几位夫人也都意味深长地看着钱夫人。
钱夫人自小被娇养长大,最是没心眼子,好奇追问道:“三姑娘如何了?可是病了才不来?”
卫夫人正欲回答,长主已迎完了客,吩咐了厨房开席,回到了座位上,笑道:“聊什么呢,热火朝天的。”
钱夫人向来对长主口无遮拦,道:“正说着沈家姑娘呢,真真是粉雕玉琢的人儿。”
长主笑道:“想是老天把沈家生儿子的福气都折算成了姑娘的品格儿,虽说沈家三代单传阴盛阳衰,这一辈直接后继无人,可沈家的姑娘却都是个个出挑。”
在座的一位夫人道:“可不是,永平伯膝下无子,沈家姑娘都是假充男孩儿教养的,单说二姑娘的品貌,直接叫娘娘收了当女儿了呢。”
在座的郑夫人与沈家交好,道:“便是上一辈的姑娘也不差。魏翰长家的夫人可不就是永平伯的长姐么?魏翰长出身草芥,今日平步青云,可少不了夫人这个贤内助。”
卫夫人素来瞧不起朱郁郁的出身,听着旁人夸赞朱郁郁之女,心下有些不快,但面上仍陪笑道:“除过三姑娘天可怜见的,沈家是真有女儿福。”
卫夫人又扭头对钱夫人笑道:“你常年不在京城不知道,昔年朱夫人三年抱了俩,四年生仨,偏偏都是女儿,还伤了身子再不能生育,偏偏妾室也都生不出来。先永平伯想着这是命里的定数,便断了生儿子的念头,一心教养姑娘们。可不知怎得,一年元宵灯会,三姑娘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没了踪影。当时三姑娘极小,还未取名——”
“长主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郑夫人轻声斥责她道,又转顾长主和钱夫人,笑道:“原是今儿个高兴,话说多了些,长主可莫要责怪。”
长主笑道:“这有什么,不过是咱们说说话。”
钱夫人有些内疚,便陪笑道:“都怪我在京外野惯了没规矩,自罚一杯罢。”
卫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好一阵没有说话,直到公主府里的小戏班子进来,众人才又说笑起来。
沈青溪所在的这桌的戏单子传了上来,身边几位夫人姑娘们都笑道:“沈大姑娘在诗会上谈吐不凡,我们这些粗俗的,都想听听沈大姑娘点的戏。”
青溪近日本就情绪低落,听了这话,又觉得怯怯的。
自家虽说是勋贵人家,可家无父兄,人丁零落,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更别说听戏了。
如今上公主府来,长主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姐,身份尊贵,青溪只见满目雕梁画栋,连冰碗都似不要钱般地用,正局促得手脚不知往哪放呢,哪里会点戏。
朱郁郁眉头一皱,道:“我们家原不让听这个的,戏里唱的些浓词艳赋腌臜事,女孩儿家小心学坏。”
听了朱郁郁这番话,众人便都有些讪讪的。青溪虽庆幸免了点戏的尴尬,却更是恼恨母亲扫兴。
还是坐在青溪身旁的姑家表姐魏歌瑶道:“舅母教女有方,对青溪严厉了些,不如叫夫人们先点罢。”
她娘便是方才夫人们谈起的沈家长一辈的姑娘,沈长念。亲戚间常走动,是以她也自小和青溪亲近,知道青溪的窘迫。
对面的盛昌侯夫人吴夫人也笑道:“也有好的戏本子,朱夫人没见过罢了,女孩儿家多些见识也是好的。我们家慧蓉啊,打小就是个戏迷,这也没见长歪了。”
盛昌侯李平川的女儿李慧蓉一年前刚与宋快成了亲。
李家本就是勋贵人家中的翘楚,现下又与皇室联姻,少不得每日门庭若市,乐得吴夫人每句话都离不开她女儿。
青溪听出了吴夫人话中的刺尖儿,她无非是想借着话头笑话朱郁郁出身低微,见识少罢了。
心下有些不快,便道:“母亲原是为我好,都是青溪不识礼数了。戏单子呈上来原该夫人和姐姐们先点,母亲是借着话叫我别僭越呢。”
她微微侧过头瞥了眼朱郁郁的神色,顿了顿,又道:“青溪不敢越过夫人姐姐们去,还是您们先点罢。”
在座的一位夫人笑道:“哎哟,朱姐姐真是有个懂事儿的好姑娘。说了这会子话,戏也没点一出,吴姐姐,您点罢?”
朱郁郁的表情缓和了许多,青溪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吴夫人先点了一出热闹戏,其余的夫人姑娘们才按着次序点了。
此时席间谈话已不知怎的谈到魏歌瑶娘家妹妹魏玥儿与黄家的亲事上来了。
魏歌瑶父亲魏知书这两年在官场步步高升,从贫苦进士摇身一变成了尚书右丞,惹得众人刮目相看;他的大女儿魏歌瑶又嫁给了下都督的次子冯平,一时风头无两。如今能和国子祭酒黄家结亲,众人也是意料之中。
“黄家家风极好,黄家大姐儿的人家,叫什么郑箴大人的?家里也极是富贵。黄家哥儿,叫黄言川的,也争气,小小年纪中了秀才,下月就要去考举人呢。”
吴夫人笑道,又冲着魏歌瑶道:“你妹妹是个有福气的,只可惜投错了肚皮,要是能托生在你母亲的肚子里,说不准也能像慧蓉那般当个王妃呢!老三可还没说亲事呢不是?”
她口中的“老三”是官家唯一的嫡子,三王爷宋忻,她这般称呼,无非是想显摆自已与皇家的关系亲近罢了。
魏歌瑶陪笑道:“我们家小门小户的,哪里承受得住吴娘子和慧容姐姐这般的福气。”
青溪听着众人开始夸赞魏玥儿与黄言川的般配,心里顿时不自在起来,像是吞下了口棉花般的,胸口闷闷的,便借口更衣,向屋外小花园里走去。
“姑娘别急,夫人也是为姑娘好,不愿意姑娘叫戏里的浪荡女子教坏罢了。”丫鬟月明跟了上来,道。
青溪见园子里没别人,便道:“娘也真是的,她这么说可不就是明着说长主家的戏班唱的是浓词艳赋,打长主的脸么?又叫人拿住了话头,笑话她商贾出身不懂规矩没见识!她不嫌丢人我还嫌呢!”
说到了气头上,青溪又道:“上次在姑妈家,她又拿和祖母那些事儿来堵姑妈的嘴,什么逼她喝转男汤,生下饮溪后叫她跪祠堂的。祖母虽不对,可也不该拿到姑妈家里,当着姑丈的面说,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娘倒好!”
青溪越想越生气,又道:“那次在黄家,她又当着黄家娘子和文茵姐姐的面说我胖。国朝虽说以轻盈为美,可胖又如何,瘦又如何,非要肩不能提手不能举才算美么?娘这点道理都不明白么?”
月明道:“姑娘是夫人的掌上明珠,夫人是对姑娘严厉了些,可常言道‘慈母多败儿’,夫人这是为着姑娘的前途着想呢。”
青溪叹了口气道:“前途?她眼里的前途不过是嫁个富贵人家。你不知道,我那日在黄家的宴席上,听见两位娘子笑话娘是个没脑子的花瓶,说若不是江南布商家雪花般的的银子,商家女岂能翻身做了伯夫人!”
她狠狠拽了一把身边的花枝,枝条上的叶子被她吓得一颤一颤。
士农工商,朱郁郁出身商贾,嫁入名门后自是受了不少嘲弄。
偏她要强,别人越是嘲弄便越要做出些成就来,可老天总是不给她这个机会。
婆母看不起她的出身,她便想要一举得男给自已出一口气,可偏偏连着生了三个女儿,生三女儿时还伤了身子再不能生育;
大姑看不起她小家子做派,她便要尽显大度给夫君纳了两位貌美良妾,可偏偏两位小娘子也总不生育;
京城贵妇都笑她是花瓶,她便望女成凤一心扑在教导女儿身上,可偏偏一个女儿被人抱走,一个女儿不知所踪······
想到这里,青溪手指拨弄着身边的花草,叹道:“我自是心疼娘的,可她也太······太······”
月明正安慰着她,忽地听见了靴子踏草地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个男声喝道:“谁在那?”
青溪正烦闷着,猛一回头,见是一个年轻男子,年未弱冠,一身湖蓝,身材高大,剑眉星眼。腰间的玉佩光彩夺目,青溪虽说只瞥了一眼,也知道那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青溪吓了一跳,忙不迭后退了几步,低着头不敢看来人,慌乱道:“我们原是来参加公主府喜宴的官眷,冲撞了公子,还请见谅。”
“你叫什么?”眼前的男子问道。
青溪一愣,好没礼貌的登徒子!她暗暗骂道。像言川哥哥那样的风雅公子可不会上来便莽撞地问姑娘姓名。
“我家小门小户,不足挂齿,还请公子借过一下,我们该回到席上去了。”青溪愠怒。
男子似是意识到了自已的鲁莽,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用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的手背,讪讪道:“敢问姑娘是哪家的官眷?小人今日冲撞唐突了姑娘,改日定要亲自上门给姑娘赔礼道歉。”
青溪冷冷道:“大可不必,你再不走,我要叫人了!”
男子忙作揖,道:“小人实在无意唐突姑娘,是真心诚意想要向姑娘赔不是!”
青溪不愿与他多言,只是道:“原是我惹了公子清净,怎好叫公子向我赔不是?先告辞了。”
男子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青溪见状,也不愿跟他多费口舌,急急地迈着碎步带着月明赶忙回到了席上。
女眷们黄昏时分便相继告辞离去,男宾们却直到晚间才结束酒席。
顾修之搀着醉醺醺的顾怀之往洞房走去,道:“二哥哥也真是的,明明不能喝还要跟那些人拼酒,他们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连我跟他们喝都要出去透口气呢,你倒好,喝得连长随也找不到了。”
顾怀之喝得东倒西歪,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顾修之身上,大着舌头,乜斜着眼睛道:“将来你娶媳妇便知道喽。”
两人正说着话,顾怀之的长随芒种和寒露赶了上来,把顾怀之从顾修之手里接了过去。
顾修之道:“好生伺候着二哥,我去瞧瞧母亲。”
说完,便直奔长主的院子萱草堂。
长主的贴身丫鬟泽兰正给她捏着肩膀,只听长主道:“这穴位十分要紧...”
泽兰笑道:“可以祛风除湿、通经止痛。跟着长主,泽兰都懂些中医了呢,可见长主教得好。”
“娘!”顾修之兴冲冲地跑进来,挨着母亲坐下。
“哎哟,出什么事了,这样满头大汗的?”长主忙拿出帕子擦拭着顾修之额头上的汗珠。
顾修之笑道:“哪里有什么事,不过是赶着来瞧您。”
又问泽兰道:“泽兰姐姐,娘今日身子可好,没累着罢?”
泽兰笑道:“长主今天见着了以前的好友钱娘子,心情极好,饭都多吃了好些。”
顾修之滚在长主怀里,道:“这便好了,以后我若成婚,可不能叫娘这般操劳。又是聘礼单子,又是宴席安排,又是待人接客的,全都免了罢。”
长主给顾修之揉着太阳穴,道:“说什么胡话呢,你若成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还顾得上累。”
“娘。”顾修之唤道。
“嗯?”
“今儿个揉蓝衫子,杏黄裙子的姑娘,是哪家的女眷?”
长主笑道:“京中如今最流行这般搭配,穿这颜色的姑娘多了,我哪能记得?怎的突然问这个?”
顾修之急得坐起来,道:“呀,就是那个眼睛很好看的那个。”
长主忍俊不禁,笑道:“我说怎么急急忙忙,散了席面就跑来找我,原来是为这个姑娘。”
“娘!”顾修之像儿时般扯着她衣袖,道:“她似是没有父兄来赴宴,我在前厅打听了一圈也没问出来。”
长主呵斥道:“你在前厅打听人家未婚姑娘的身份,人家姑娘的名誉要不要了?从来办事不过脑子!”
又道:“没有父兄?莫非是沈家大姑娘?”
她扭头问泽兰道:“你可还记得?”
泽兰道:“奴婢也只记得有沈家姑娘了。”
长主问顾修之道:“可是佩了块羊脂玉,衫子上绣了荷花的那位?”
顾修之兴奋地抓住长主的手,道:“正是正是!我怎的没想起来玉佩和绣花!”
“你这个粗心性子,哪里想得到这些。”长主戳了戳他脑袋。
顾修之笑道:“娘,咱们家最近可还有什么宴席可摆,给沈家也下份帖子可好?”
“你个小没良心的,刚才说心疼我操持宴席累了呢,这又叫我摆宴席了。等你哥哥嫂嫂生了哥儿,摆满月酒的时候再说罢。”长主笑着打趣顾修之。
顾修之像扭股糖似的缠在长主身上,道:“若能得沈家姑娘为妻,我日后再不与二哥哥斗鸡走狗了。”
长主惊喜道:“果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