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何盅在厨房看药。
屋里传来几声鼾声,家里其他人都入睡了。
何盅沉默不语地看着夜色。
何冠羽溜哒到了厨房,在何盅身旁坐下,也不看人,也不说话。
何盅难得没有主动开口,他甚至没有抬头。
兄弟俩一个比一个沉默。
良久,又或者其实没有很久,何冠羽才沉沉开口:“今天的事有古怪,不是你的错。”
他对自家大哥很了解,知道这只是个老实到甚至有些木讷的人,没有什么花花肠子,更没有什么坏心思。
但是他赤忱、热心肠、温和、稳重,对两个弟弟很是包容,甚至有些溺爱,根本不可能去做任何对弟弟不利的事。
所以今天的事一定不是大哥主动做的。
有没有可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别人祸害人的踏板还未可知,但就算是真时候那个踏板,该怪的也是始作俑者,而不是差点躺床上的大哥。
但何冠羽又知道,他的大哥总喜欢将责任揽在自已身上。
小时候他不愿意在学堂念书,觉得那实在太无趣了,简单,还没用,还不如窗外的蛐蛐有意思,于是就借着念书的由头偷偷逃课去河里摸鱼,还带上了另外两个小伙伴。
结果那两人的爹娘很是气愤,觉得他带坏了他们的孩子,就告到爹那去。
他老爹是个古板又严肃的中年男子,很好面子,他本来就对他不干活跑去念书很有意见,见他还借着念书的由头跑去摸鱼,甚至带着其他人,最重要的是被找上了门,等于是让他在乡亲们面前丢尽了面子。
所以他爹非常生气,气得要打他,却被大哥拦住了。
那老实本分又向来勤劳能干的大哥说:“是我不好,最近专注于帮父亲干活,忘了抓两条鱼回去,却又告诉小羽河里的鱼很肥。”
“他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上学又费神,再加上家里许久不见荤,难免会馋些。”
“是我不好,父亲别怪他,”那一向沉稳的少年微红了脸,脸上带着些许羞愧,“晚些干完活了,我去河里抓两条,小羽下次馋了,同我说一声就是,别不好意思。”
废了些功夫后又提了些东西带着他上门去道歉,但其实全程都是他的大哥在道歉,在挨骂,他这个闯祸的人半点事没有。
他的大哥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好人,明明最高大最健壮,却最容易受欺负。
世人都欺负老实人。
他怒其不争,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能有那么自由与快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哥替他背负了他所不喜欢的全部。
所有人都说爹娘宠他,只有他自已知道,无条件宠着惯着自已的分明是大哥,就连不受重视的小弟也被大哥细心地保护在羽翼之下。
他怨过大哥不问他的意见就擅自替他的人生做了主,让他被困于学堂之中,可当他看着劳作了一整天,晒得脱了皮的大哥笑着关心自已,却藏不住眼底的羡慕时,他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是在某一天,非常意外的知道了自已顶替了大哥念书的位置。
他那么爱书的大哥,被爹勒令着,甚至连借着空闲看书都得偷偷摸摸的。
他去找爹换回来,爹却问他:“你两天能干完你大哥半天干的活吗?”
他知道自已不能,但还是说了能,可干没半天就晒伤了,大哥心疼的照顾了他半天,又耽误了半天活。
这次爹没骂他,但看过来的那一眼里淡淡的,毫不意外。
于是他知道自已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所以每当他不小心窥见大哥小心翼翼的藏起来的羡慕时,就再也说不出怪大哥的话。
他的大哥,只是在以自已方式小心呵护他,他给他的,已经是他最珍贵的一切了。
何盅,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大聪明,却很用心的爱着每一个人。
所以他怎么能因为大哥不懂,就怪他用错了方法呢?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小弟会那么自然而然地推开大哥吧。
连他都知道,最容易受欺负的其实是大哥,最没有选择的也是大哥。
所以,
“你别想着如果阿佑不推开你会怎么样,更别想要是躺在那里的是你就好了这类事,因为换做是你,我们同样会难过。”
“大哥,现在最重要的是照顾好阿佑,并且调查清楚那牛怎么突然发狂,而不是想那些有的没的。”
“找出真正害阿佑受伤的人比自责更重要,这样才对得起阿佑为你受得伤。”
何盅这才抬头看他。
何冠羽发誓,他说这些只是想让大哥振作起来,别那么自责,没有丝毫指责之意,但是当他看到红了眼眶的大哥时,突然就后悔了。
比起说这些,其实他更应该做的是抱抱他,抱抱他有些脆弱的大哥。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他抱住了颤抖的大哥,用并不宽厚的肩膀挡住了大哥红肿的眼眶。
他没再说话,目光落在高挂在天上的月亮,假装自已是可以倚靠的柱子,并没有注意到夜里偷偷脆弱的大哥。
月亮好像猜到了他的心事,于是悄悄藏进云层里,大地于是变得昏暗。
大哥的眼泪就被掩藏。
再不会有谁知道。
—
“既已不怨,何必再问?徒增愧疚。”
“想保护他吧,怕我们怪罪他,想自已一个人担着。”
“……笨。”
“对,笨,太笨了。但是真诚,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