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天色是黎明前的暗沉,雄鸡尚未唱晓。
范机已经打点好一切,催促令妍出发。
“范叔,晚点再走,好不好?”令妍用小时候要糖吃的神情和语气恳求他。
“小祖宗,快走吧!早走晚走有什么区别?”范机叹了口气,脸上挂着抽动的笑意,整个人显得特别滑稽。
“我知道你的心思,想再见一见那个图骑蛮子是不是?”见令妍哭了,他不自觉柔和了语调,“唉,你是天家妇,相王妃,怎可与别的男人再有瓜葛呢?”
令妍哭得愈发伤心。
“小娘子私自东返,可知国公夫妇派了多少人马寻你,担了多大惊怕?西藩蠢蠢欲动,不要让你父亲分心,母亲忧心了。好娘子,快走吧!”
“我想去道个别。”令妍哽咽道。
“先皇驾崩,颖王殿下得按爵守制。三年孝满后,说不定天下早已平定,图骑人也回了草原。你嫁入京城,你二人再无交汇,道什么别呢?
他不知你身份,反而可避免节外生枝。”
范叔的话虽然无情,但却在理,令妍无可辩驳,只得随他走出大厅,和两城众将道别。
崇礼奉命去了州府,占山、玉宽、玉成、高岩和王儒等人早已候在大厅。
占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令妍会离开。
她依依不舍,双眼红肿,拉着令妍的手,“你在安国公府为奴为婢,何必着急赶回去?我们这些人与你同生共死一年多,你难道没有半分留恋吗?
两城是你一手夺取、守卫的。你现在说走便走,我们该怎么办?谁来管理两城,辖制州府?”
令妍抱着亲如姐妹的占山,潸然泪下,“圣上就要收复两京了,一切都会回到从前。再说你和诸位将军们都能独当一面了,我们夜缒砍营的女英雄怕什么呢?”
令妍拿出一个包袱,“这是我在州府找寻到的几本书,留给你,即便我不在了,你也要勤加学习,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令妍在仓城几月,教会了目不识丁的占山读写。
占山抱着令妍盈盈哭泣,“你若敢走,老娘就一把火烧光它。”
“书中夹有一封书信,是我写给达彦的,”令妍紧紧拥抱占山,不去看她谴责的眼神,“辰初,桑林东畔,帮我交给他。这是我最后的请托了,请一定交给他。”
令妍舍不得占山一伙人,舍不得这狭小却欢痛并存的议事大厅。她放开占山,四处打量,想将它和美好的记忆一起刻进脑中。
占山看她依依话别的样子,知道她是非走不可了,哭着跑出了大厅。
令妍和玉宽等人告别,几个男人眼眶微红。
“我等不到崇礼了,转告他,提防殷灏,如果失了兵权,你们就远走天涯,不要在殷灏手下乞食。”
“我派了三拨人去找,崇礼正在赶回来,娘子见过再走。”
令妍摇摇头,“来不及了。
现在募集的乡党兵都是乌合之众,难以临阵御敌,你们做好防守,深挖战壕,高筑城墙,据关自守,不要与敌军交锋。等圣上大军一到,再合力并进。”
令妍原想静悄悄离开的,不想一处仓城,城门口挤满了送别的百姓。
人们默默抹着眼泪,将竹筐放在令妍车辕前。
“这是什么?”令妍掀开罩在篮上的布。
“杏子。”“馒头。”
早起收麦、来不及回家准备东西的农人,将麦穗搁在令妍车上,“娘子还没吃上今年的新麦呢,怎么就要走了?”
令妍哭了,离别远比她想象的难受。
当初收容这些流民百姓,是为了安稳军心,补充兵源。
不想这些人竟是如此纯朴可爱:给他们一粒种子,他们便能用辛劳打造一个丰年;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他们便能兴造出一个乱世桃源。
真后悔这一年中,她不是外出巡视,处理杂物,便是孤闭小院看书。真应该走出来,到田垄上,和这些可爱的人聊聊天,参与他们的劳作。
“多谢了,拿不了这么多。多谢了!”
令妍站在车上,“乡亲们,圣上就要收复两京了。诸位不要着急回乡,乡中少不了战事磋磨。大家在土塬再种一年庄稼,战事平定后,你们再携粮回乡。”
令妍的车子出了仓城,向猫耳关疾驰而去。
占山哭着走进厨房,一个妇女自她身后冲了进来。“他婶子,我去搬柴火时,大伙都在议论,说娘子要走了。”
“走?”厨娘转问占山,“要去哪?去多久?”
占山恶声恶气道:“走了,就是再也不回来了。”她把令妍给的书信,胡乱搁在缸盖上,乱翻一通。
“哎呀!”厨娘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锅里还炖着她爱喝的汤呢。”她扯过妇女,“走,咱们去问问。”
“哪有干净的包袱皮?”占山问。
可俩人早跑远了。
占山无奈,只得倒空一个装米小坛,胡乱擦干净,装满杏脯,跑出厨房。
好像谁在身后喊她,她也没理。
过了良久,灶台中燃烧的半截木材掉了出来……
占山拨开关口众人,早已不见了令妍踪迹。她急哭了,反身回城牵马。
猫耳关守将不知道令妍要走,欢快打招呼后,放行了。
占山追出猫耳关,已不见了令妍踪迹,她伏在一棵大树上痛哭。
坛子在她脚下碎裂,甜杏脯散了满地。
……
“达彦,该走了。”兹勒陪达彦在桑林畔等到红日高升。
“大哥,再等等。那老家伙余威不减,肜肜身不由已。”
兹勒不忍看达彦焦急难耐的脸。
太阳爬上树巅,兹勒仰看日头,打马走到达彦身旁,指着对岸的队尾道:“你看,队伍已经离开,你身为统帅,不能延宕了。我也得赶回草原了,再晚,要错过祭祀大典了。”
达彦脸上的焦急化成失望和悲痛。他扔掉手中揉成一团的树叶,像个要不到糖的小孩,委屈得快哭了。
他控着马缰,疯狂冲向对岸。
兹勒叹了一口气,跟上。
过河后,他打马横在达彦马前。“达彦,美丽的姑娘何止万千,不管你喜欢谁,我都会将她当做亲生妹子疼爱。可我有一个要求:她必须得让你幸福。”
达彦勉强挤出个笑容,说了声好,追赶队伍去了。
兹勒恨恨回望南岸。他了解达彦,这小子重情,表面云淡风轻,心中在意的要命。
那个该死的肜肜,人不能来,至少托人带封信来解释一番。她狠狠伤到他了。
……
崇礼快马疾驰,还是没赶上见令妍。不过,他心中没有丝毫悲伤:颖王殿下还活着,不久的将来,他就能再见到他夫妇二人了,这种欢欣,自能冲淡离别。
安抚好众人,他和占山一行人返回仓城。
大厅前,粮仓总管正在训人。两位厨娘和几位火工灰头土脸,用哀怨的目光看占山。
“怎么了?”崇礼问。
“厨房烧着木柴,他们都不管火,跑了出去。幸好我回来的及时,没将房子点着。”
占山突然想到什么,冲进厨房,“我的书呢?信呢?”
厨房内,除了几口大缸,烧得一片狼藉。
管家唉声叹气走进来,“姑奶奶,还书信呢,你看看,看看,”他踢了踢地上一团乌黑的东西,“青菜都烧成灰了。”
“糟了,”占山一拍手,冲出去抬头看天,“快备马。”
崇礼拉住她,“急着干嘛去?”
占山挥开他的手,“哎呀,我回来跟你细说。”
占山骑马赶到了桑林畔,在大柳树下转圈。
柳树下有几坨新鲜马粪,看来达彦刚走不久。她循着马粪和蹄印到了河对岸。
图骑人的大营早空了,除了一坨坨马粪、牛羊粪和灶痕,什么都没留下。
“娘子,我真蠢,辜负了你的嘱托。”占山恨恨捶着脑袋。
当她垂头丧气返回仓城后,厨娘的小女儿喋喋抱怨道:“占山姐姐,娘子说的话,你总是左耳进右耳出,这么稀缺的书,怎能到处乱放呢?”
占山抢过,大喜道,“厨房都烧了,你在哪找到的这个?”
小女孩一副“这座城缺了我非得大乱”的神态,“我见你拿了个坛子冲出厨房,叫你也不应。我又看见书乱放在缸盖上,便小心拿回房了。你这么大一人了,怎么一点都不叫人放心呢?”
占山抱住小姑娘,在她脸上一顿猛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