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顶饰有蓝绦的毡帐,如春日的蒲公英般,铺陈在金辉河北岸的绿茵地上。牛马羊群散布其间,直至天际。

一顶金色大帐被拱卫在中央,纵横数丈。帐前空地的高杆上挑着一张金线绣成的狼头纛,迎风招展,熠熠生辉。

金色狼纛,是父汗王庭,父汗南下了。

玉成说道:“前些日子,我们本要调人助守关城。悉鹿知道自已被耍弄后,抓了好多大隆工匠,逼他们造船,娘子你看。”

他指着金辉河北岸,河北都是图骑人丢弃不用的巨木和造船工具。

“今早,那顶金帐便出现了。我随马客叔父行走过图骑汗国,那是他们可汗的金帐。”

令妍看向达彦,达彦犹自对着对岸的金帐出神。

“无须担心,春雪消融,金辉河水暴涨,图骑人攻不上来。”令妍转而安慰后崖将士。

一个跟随令妍从猫耳关回来的小兵士笑道,“他们敢来进攻,便让达彦将军弯弓,射杀掉对岸的胡狗头目……”

小兵崇敬达彦,并不知他便是图骑汗国特勤。

“即便是叛狼,也不会冲着自已的洞穴嗥叫!”达彦脸色发白,两只眼睛像狼一样露出凶光,蛮横打断那位小兵的话后,愤然走下土崖瞭望台。

令妍心中很不是滋味,她拍了拍手足无措的小兵肩膀,安慰道:“达彦将军是图骑汗国特勤。这是我们自已的战争,不靠一个异族人,照样能打赢。”

每年四五月间,草原九部要在神山源水祭天祭祖,父汗定是趁机来观战的。

一个再重的砝码,不放在天平上,它就没有任何作用。一股强大的势力一直处于观望态势,那它的重要性也会消退。

父汗深谙此理,此次率部南下,定会在大隆和东胡间选择一个支持对象。

达彦动用了手上所有的力量说服父汗支持大隆,可若父汗最后选择了东胡,他该怎么办?

若是以前,让他率军对抗大隆,他只是心有不忍,绝不会抗命不从。

他在西京大掠不也能证明这点吗?虽严禁杀戮,可劫掠便是劫掠,哪有什么温情可言。

可是现在他有了爱人,他爱入骨髓的女人是大隆人。她用娇小的身躯和无边的智慧对抗任何劫掠、屠戮国人的异族。他便是死,也不愿与她为敌。

“那小兵只是个孩子,他去关城晚,并不知你的真实身份。”令妍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手抚在他背上,软语道。

“我知道,我不该凶他。”达彦拉她坐在身旁,“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父汗站在东胡人一方……”

令妍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语声哽咽,“我爱你,可我无法爱上一个残虐大隆子民的强盗,你明白吗?”

“不要哭。你一哭,我的心都碎了。”达彦搂住她,轻轻吻上她双睫,“肜肜,若是……我父汗支持屠奚各,我们就逃走吧!

我不再是图骑特勤,你也不是两城守将,我们去瑶和九国,我母亲故国,做一对最平凡的夫妻,放牧耕织,生儿育女,好不好?”

令妍眼中满是哀伤和决绝,她扶起达彦,强笑道:“州牧殷灏想要接管秀州,他是朝廷任命的官员,崇礼不知如何处置,请我西去秀州商议。

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好不好?”

她走出几步,复又回身,“回小院,找占江,解开腕间钢链吧。”说罢,转身离去。

那日之后,再无人看管达彦。

秀州只是个引子,她给了他自由选择的权利。

可是他不想要自由,他只想要她。

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那么淡然?

为什么她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哭着喊着哀求他不要离开?

达彦觉得他都有些恨她了。

……

兹勒从可汗大帐中宴饮归来,不住在帐中踱步。

可汗来了,悉鹿颇有顾忌,再不能欺压达彦了。他的好兄弟终于可以归帐了。

“让貂勃来。”

貂勃是达彦附离,也就是侍卫的意思。他是个身材魁梧的巨人,走到哪都架着一只金雕。

这只金雕是鸟中貂勃:体型巨大,利喙金黄,爪子有常人手指粗细。爪上挂着一个小小金牌,印着达彦徽记。

兹勒见貂勃进来,便说:“貂勃,将兜楼放出去。”

貂勃却摇摇头,“不行,我和兜楼、默悍要一起等达彦特勤回来。”

貂勃魁伟有力,能拽着马尾,拖着一匹野马倒行,可为人心智单纯。

达彦八岁时将他收为附离,从那以后,他便只听达彦的话。达彦南下大隆为质时,害怕貂勃无人照料,将他托付给兹勒。

“你这笨蛋,你家特勤就在金辉河南岸。放出兜楼,让它四处飞找,达彦才能早日回来。”

貂勃听了后,心中高兴,觉也不睡,举着兜楼等待佛晓。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升起,他便摘下兜楼眼罩,将它放飞。

令妍西去秀州后,达彦日日坐在仓城后崖上眺望金辉河北。

没有得到父汗支持哪一方的确信前,他不能贸然回去。可枯坐等待不是办法。是不是应该先去对岸,暗中找到兹勒,确定父汗态度后,再返回仓城?

走很容易,虽然河水高涨,但他自小在大河中洑水嬉闹,游到对岸不是难事。可回来就不容易了。

况且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告知令妍,他就这样冒冒失失走了,她定会很伤心。

烦难之际,突然耳尖一动,他听到身后一阵窸窣。脚步轻,是什么小玩意在靠近?他无声无息拿过手边一个破了底的箩筐,朝发出声响的地方丢去。

起身回看,箩筐精准地扣住一只肥硕的大仓鼠。仓鼠套着箩筐东突西撞。

留给附近顽童吧,达彦拍拍衣襟,转身走下土崖。

一只鹰隼在蓝天高翔。父汗御帐南下后,常有鹰隼在仓城上方盘旋。有时他会想那会不会是兜楼,可惜吹过手哨几次,没有一只鹰隼朝他飞来。

再试一次吧,纯当消遣了。达彦将拇指和食指放在唇间,一声接一声长啸。

高翔的雄鹰在天际一个急旋,循着哨声低徊。

竟是兜楼!尖锐的手哨一声接一声,一声急过一声。

翱翔的兜楼终于看见了崖边的达彦,俯冲直下。达彦将前襟裹在手上,兜楼径直落在他臂弯间。

“几年不见,小雏雕长壮实了。貂勃一起来了?兹勒好吗?”达彦像见到久别重逢的老友,亲切问询。

兜楼似听懂他的话,不停用头蹭达彦的头。不一会儿便开始在达彦虚握的左手翻找。这是它小时候养成的习惯。

达彦从未让兜楼空过嘴。

“鼠老弟,只好拿你祭拜兜楼的五脏神了。”达彦打开箩筐,兜楼扑了上去。

兜楼饱餐之际,达彦割下一块衣襟,捡起地上烧过的柴棍,飞快写下什么,卷成一个细轴。

兜楼收拾完硕鼠,腾上达彦臂弯。达彦将小轴系在它脚上。

“好朋友,帮我带给兹勒。快去快回。”

金雕腾空而起,渐飞渐小,消失在河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