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跪在堂前,见到了一对颤颤巍巍华发满头的年迈夫妻,还有一双不知人事的小小孩童在旁边不知所措。
确实如那官差所言,客人欺压店小二,那店小二不从亦不敢辞,他情急之下将那客人教训了一顿,却砸了酒楼里不少东西。
虽都赔了钱,可按照那店老板的话说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客人也是个有来头的,我不想闹腾,你的工钱我结了,你走吧。”
“可我并无错,我只是出来寻活做,没有卖身为奴。”
小二生前问过那店家,店家只是说:“小伙子,都出来养家糊口了,那你家的几张嘴才是最重要的,受不得气就别出来寻活做,寻活做了,就别受不得气,若不然家里的几张嘴就张不开了。”
“帮你的那小子是个仗义的,就是性子太直了些,咱城里的酒楼,他或多或少都砸过,虽都是气急之下见义勇为,并非故意,可闹心啊,愣头愣脑的像头驴,给人当枪使还乐呵呵的,见了看不惯的事儿,动不动便拳脚相加,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这位客人虽不是你打的,可你还是走吧,那打人的小伙子家里有底子,那客人动不了他,可难免他气不过回来找你,你可是没什么底子,一旦被他惦记上了,日后的日子可有你苦的。”
店小二是被店家赶出来的,后来几日没寻找活计,郁闷之下与三五好友慨叹,醉酒归家,路上不小心被树杈绊了一跤,从坡上摔了下去,好不巧脑袋撞了石头,一命呜呼。
公堂之上,官老爷问他:“东宫氏,盛,你认罪吗?”
少年不懂法,他想,这应当是要一命抵一命的吧?
可那人毕竟因自已而死,自已怎能置身事外?
“草民认罪。”
官老爷判了他的刑:“你既已认罪,便要受罚。”
少年自始至终没有答话,官老爷说此事情有可原,让他家出点钱,便免了他的罪。
那家人没说什么,哭着接了酒楼老板和大哥的纹银。
大哥花了五六十两纹银的代价,将他接出了衙门。
五六十两纹银,即使是他们家,也算是一笔大数了。
“哥,他们……”他仍惴惴不安,总觉得判决不公。
“没事儿,咱们回吧。”大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已留了住处,他们有事随时可来寻咱们家,我会派人时而去他们家看看,也算有个照应。”
“大哥,我……”
“哥都知道。”
……
少年垂头丧气地跟在大哥身后回了家,又被亲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躲回自已的屋。
这一次,那个对他人言语窗耳不闻的少年全都听了进去,只留桌上几封家书,一根拐杖,没心没肺故作无事了几日后,彻底没了踪影。
少年不知自已要去何处,只是觉得不该再待在家中,办路引,拿了碎银几两,几套衣衫,背着包袱出了常州。
……
雪随风落,人随声走。
街道上的来去匆匆,从不会注意角落的默默无声。
披头散发的少年,躺在冰冷冷的雪地里,凉风顺着破烂衣衫丝丝涌入,他皱着眉,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嘴唇发紫,瑟瑟发抖。
在他眼前不远处的地方,便是人去匆匆的街道。
许是年关将近,大家都忙,许是雪太大,模糊了太多眼,许是天太冷,人们只赶着归家烤火,许是囊中羞涩,太多犹豫默默无声,匆匆停下的脚步,终归于人来人往。
半昏半醒间,他想起常州老家的父母兄弟。
若还在老家,再如何,家里都会有自已一口饭吃。
说来也是好笑,他在老家那边最爱干的便是抓小偷,城里边都说他是小捕快,哪曾想自个儿一出了常州,随身携带的钱袋子便被小偷给顺了去。
之前坐错了几次船,如今囊中羞涩,又颠沛流离了小半年,自个儿都不知道自个儿到了何处,空腹饿了好几日,竟是饿到讨饭的力气也没了。
有马车缓缓驶来,轮子碾压路面的声音概括了风雪,闲庭信步的马儿停蹄响鼻。
他神思清明几分,费力睁眼去看,只模模糊糊见着马车里钻出来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踏着脚凳慢慢从马车上下来,手上还拿着一包吃食。
在那女子身后的车帘内,有一妇人正静静朝他望来,他看着那衣着华贵的妇人,忽然想到了家中的娘亲。
“吃吧。”花信年华的女子将一大包糕点饼子打开,蹲下身来轻轻放在地上。
他如大旱逢了甘霖,颤颤巍巍地想起来,发现怎么也起不来之后,又勉勉强强跪爬行着上前来,拾起地上的美味,热泪盈眶往嘴里塞饼子,声音哽咽,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家中衣食无忧,只要想,便可吃上山珍海味。
可现在,他却觉得,其实街边随手能买到的糕点饼子,是这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咳咳咳……”许是吃的太急,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又拿了水囊来,拧开瓶塞递给他:“有点烫……”
他没接水,仍狼吞虎咽着,直到被噎到吞不下,这才急急忙忙接过水囊,不管不顾地往里猛灌几口,接着狼吞虎咽。
“跟我们走吧。”
女子撑着伞挡住他头顶的雪花,瞧了瞧马车上的妇人:“我们夫人说家里缺个伙计。”
他闻言一僵,不断点着头,仍旧狼吞虎咽地吃东西。
那女子就在大雪中为他撑的伞,撑到他将东西吃完。
……
在街边奄奄一息的乞丐,一夜成为了文远侯府的下人。
王孙家是大兴王朝的武将之家,王孙老夫人膝下有一子尚了当朝的烈阳长公主,早已移居公主府,其余兄弟虽在府中,掌家的仍是王孙老夫人。
他将因何沦落至此的来龙去脉说清,王孙老夫人与他说寻着家人了便可以走。
他心中虽想归家,却又自嘲地说:“谢老夫人,可我现在不想去寻他们,我……我就是个捣蛋鬼,回去了也还是添乱…还是以后再说吧…”
老夫人是个和善的,便由着他在侯府做活。
后来府里进了刺客,他情急之下露了身手,堪堪将侯府世子救下,险些丢了命。
老夫人感激之下待他如亲子,将他的衣食用度弄的和膝下儿女无异,府里上上下下都将他供了起来,世子感念他救命大恩,便将他留在身边。
后来大兴王朝覆灭,王孙家跟着起了兵,烈阳长公主自焚,王孙驸马殉情,王孙老夫人悲痛欲绝,之后的战乱中接连丧子丧亲,没几年便走了。
那个曾经离家出走的少年,奄奄一息的乞丐,跟着王孙世子打天下的无名小卒,成了大永开国有功的宁国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