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余又朵的催促下,统战部给她发来了申报“因公牺牲”的所需材料清单。她认真看了,最难的一项是:至少有原单位两位同志证明她父亲确实是回单位办公事。据他们逻辑,即使有材料证明她父亲在医院打过招呼去办公室的,也不能证明就是去办公事。她父亲那个部门当时只有他一个人,而她父亲一向就是积极主动工作的人,他向谁汇报呢?何况父亲发生意外时,统战部的几位主要负责人也都不在世,如何提供?
但是余又朵没有放弃,毕竟照片是有力的证据。虽然原单位没有人能直接证明她父亲那天早上是去工作,但是,她现在手上有一份原统战部司机书面的证明材料,说明她父亲对统战工作也是极其负责。还缺一位同志的材料,找谁呢?以前说写传记,有人愿意写 ,现在是为了申诉,是不是令人家为难?
余又朵想起一位原统战部的部长,方部长,是她父亲去世一年后才担任的统战部部长,方部长是从其他单位调任来的。
方部长与她父亲青年时共过事,也很了解余又朵的父亲。余又朵二十多年前偶然机会接触过他,她能感觉到方部长是个很善良、正直的领导干部。余又朵虽然与方部长也就一、两次谈到她父亲,但是能感受到方部长是发自内心里的对余又朵父亲赞赏,对她父亲的去世深表同情。
“我想去找方部长,看他能否给我写点什么?毕竟他是原统战部部长,也了解我爸爸。”余又朵对爱人说。
“你爸爸出事时候不在他手上,他完全可以委婉地拒绝。”爱人有些顾虑地说。
“其他人我也不认识,找别人,不如先找他看看,大不了他什么都不写。”余又朵说。
余又朵带着忐忑的心情,找到了方部长的家,地址是统战部提供的。她敲开方部长家的门,看见了一位很瘦,个头不高的老人。余又朵仔细一看,就是方部长,记忆中的方部长比现在胖多了。她记得方部长比她父亲小五岁,应该有83岁了。
余又朵介绍了自已,方部长先很惊讶,然后特别热情地招呼余又朵进屋,对他爱人说:“这是我以前的同事老余家的女儿,余国理的女儿。”。
余又朵进屋,说明了来意,是为她父亲申报“因公牺牲”需要原单位两位同志的证明材料而来,她把相关的材料全部拿出来给方部长看。
没有想到方部长没有丝毫反感,而是很热心地接过材料。他动作有些迟缓地找到老花镜戴上,开始翻阅材料。在三十多位同志的受访材料地方,他凑近认真看了几页,然后用手拍着材料, 连连激动而感叹说:“是的,是的,你父亲就是这样的人!这里的好几位同志我都认识,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余又朵抽出信访局的复查函给方部长看,想告诉方部长她是得到允许才整理材料,并计划给父亲申报“因公牺牲”的。
方部长认真看完复查函,抬头看看余又朵,说:“你是好女儿,你做的对。但是,这个事情怎么让你跑?应该是有关工作同志来呀?”
“他们让我跑,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就跑吧。”余又朵在方部长面前没有抱怨统战部的是非。
“哦,我老了。我的理解这个应该是几个部门有关同志来调查、讨论、决定,怎么要你跑?”方部长有点不理解地低声唠叨说。
余又朵只好说,“后面可能他们会做吧!”
“你要我做什么?”方部长说。
“麻烦方老,写点对我父亲的印象与评价,以及当时如何对我父亲意外事件的处理,实事求是地写。”
“好!我给你写,你父亲人太好了!当年‘对台办公室’组建时,大家都不愿意去。因为涉及台湾工作比较敏感,肯定也会很辛苦。正好你父亲也透露出想到市里来工作,说你母亲找他吵,说孩子们大了,都是女孩子,乡下都是体力活。好像说你大姐当时在矿石山上干体力活,哪里受得了,城里好找点工作。有人就推荐你父亲去台办,你父亲就答应了,说辛苦的事总要有人做。其实,你父亲在基层干了二十多年,完全可以提点要求,可是你父亲是从不提要求,只是服从。我了解你父亲,当年我们一起共事,有困难的事,你父亲都积极主动上。”
余又朵没有想到方部长知道是为了申诉提供材料,没有丝毫的犹豫,而是一口答应了,这让她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了。父亲的好是令所有认识他的人共识,她也很感谢方部长,不管他写什么。
余又朵带的笔不知道怎么写不出水了,方部长起身去了里屋,过了一会儿拿出一只笔,手还有点颤抖。方部长爱人在旁边,很惊讶对余又朵说:“他有糖尿病很多年了,几乎多年不拿笔了。家里人让他写点什么他都不答应,今天你来了,他竟然要写字。”
“余国理是个好人,好人,我一定要写。”方部长肯定地说。余又朵很感动,也很欣慰,她原以为大家遇到这种事躲都来不及。
方部长用有些颤抖的手,写下了“余国理同志工作态度好得没话说”,“任劳任怨”等高度赞赏和评价的语言。不过,对余又朵父亲意外的事情,他写道:具体原因和处理他不清楚,因为当时他不在统战部,没有参与处理。
方部长写完后,认真签了他的名字和日期,对余又朵说:“你还需要我做什么?”
余又朵真的很感动:“这个已经够了。”
方部长心有余力地说:“以后还需要我做什么,你来找我;你也告诉他们,需要我做什么,我也会去的。”
“好的,谢谢!谢谢!”余又朵说。
余又朵出了方部长的家门,在电梯里眼泪没有控制住,就掉下来了,既是对方部长的感激,也是对父亲的怀念!
根据清单还需要死亡原因,余又朵又到了派出所,遗憾派出所没有他父亲的任何信息。工作人员介绍说1996年之前去世的人,派出所都没有档案了,因为发洪水有关材料都毁掉了。
余又朵又赶到公安局,想查看当年关于父亲意外的相关调查材料,但是接待人员告诉她,即使有当年材料或公安的记录是不能给个人的。余又朵解释不是她要,是申报材料需要。接待人反复强调,这是规定,不能给个人,余又朵也无法强求,只好空手回来了。
余又朵在家按照清单整理好了为父亲申报“因公牺牲”材料,缺的部分就是死亡原因材料,她用书面形式汇报了缺的原因。
她带着整理的材料又到了统战部,找到林副部长。
林副部长说:“你看,基本的材料都不够,怎么申报?”
余又朵问:“什么基本的材料?”
“死亡原因呀?”林副部长说。
“这是你们公对公的事情,你们不去做怎么够?”余又朵反问道。
“我们去了公安局,没有呀。”林副部长说。
“好,即便像你说的公安没有结论,你们也不能拿现在的申报材料清单来评判三十年前的事情吧?特殊事情特殊对待,你们的工作作风不能如此教条吧?”
“就是呀,三十年前的时期,哪能搞的清?”林副部长说。
“我父亲的事难道是高新尖的事情呀?现在人都能上月亮了,哪有搞不清的事?就是不想搞!”余又朵反驳道。
“你讲怎么搞清楚?”林副部长说。
“我材料中不是写清楚了吗?”余又朵生气地说。
“你写的都是你自已的主观东西。”林副部长说。
“是的,文字是主观的,但是照片是客观的呀,走访是真实的呀,他们说的内容也是历史客观发生过的呀!我父亲带病工作发生意外是客观的呀,你说我材料中内容哪项是主观的?”余又朵有些大声了。
林副部长看着余又朵没有回答,余又朵想,她幸好懂哲学,否则又不知道怎么驳回林副部长的“主观论”!
余又朵继续有力地反驳道:“好,你说我主观,你拿出客观的东西给我看呀!你说我父亲不是公事,那就是私事,你们拿出证据说明我父亲去办私事呀!”
“那我们哪能知道他当时的想法?”林副部长说。
“我知道呀,我拿出证据了呀,两天后的会议照片呀?你拿不出证据,那你就听我的。”余又朵说道。
“哦,你还来个法律上的疑罪从无?”林副部长说。
“就是呀?不对吗?”余又朵问道。
“好吧,好吧,我们俩谁也说服不了谁,你到组织部再听听他们的意见吧。”
余又朵又到组织部,组织部武副部长说:“这个事情肯定要统战部打报告,而且他们证明你父亲确实是因公牺牲,我们才能批。”
“他们怎么能定‘因公牺牲’?就是要你们一起定呀。”余又朵想,他们就是在推诿。
“至少他们要打报告吧?这是程序。”武副部长说。
余又朵又到统战部要求他们打报告,林副部长无奈地说:“要打,你打,我们怎么打?”
“好,我打!”余又朵立马答应下来。
余又朵想为了父亲的清白与公正,任他们折腾吧!
余又朵添加了一份关于为她父亲申请追认“因公牺牲”的报告,以及按清单整理好的材料送到了统战部。
几天后,得知统战部并没有把材料送到组织部,余又朵又去找林副部长。
林副部长还是强调材料不全。
余又朵压着火说:“你不要口头说缺这缺那,你要用书面的形式告之,我觉得缺的都是你们该做的。”
林副部长说:“好吧,我把你的材料直接全部送到组织部,看他们怎么说?”
“那是你们的事。如果需要我个人能做的,我都可以做。”余又朵没有离开,盯着林副部长把材料送到了组织部武副部长那里。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又争论了一番,他们想驳回的理由依旧没有说服余又朵。
余又朵说:“你们也不要想说服我放弃,我想你们可以给我的:要么追认我父亲“因公牺牲”,其他的我们都不追究了;或是你们给我书面的材料,不能追认‘因公牺牲’的理由。我好往下走,我要向上级部门继续申诉。”
两位部长说他们再讨论,让余又朵回去等消息。
之后,余又朵多次打电话,武副部长都说在讨论。大约又过了近一个月,终于武副部长通知余又朵给她答复。
离余又朵开始申诉已经过去快七个多月了,余又朵约上三姐来到了武副部长的办公室。武副部长表现的一贯很热情,但是余又朵不敢乐观。
武副部长开口说:“这样,我们也讨论了,你父亲这个事情,我打个比喻,也许不恰当,就像一趟火车已经离开了,你们现在非要再上车怎么行?当年你们家人不搞,现在我们真不好处理。”
“当年不知道真相呀,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N次了,不会今天让我们来又是争论吧?”
武副部长依旧面带微笑,说:“你要求追认‘因公牺牲’,我们真做不了,这是个死结。我们开会讨论了,目前处理意见是,如果你们有其他的困难,不管是生活上,或是你在单位上有什么要求,我们都可以积极协调或满足。”
武副部长的话刚一落音,三姐接过话就说:“她都快要退休了,工作上哪有什么困难?”
武副部长说:“生活上也可以提。”
三姐有些激动地说:“我爸爸肯定是去工作发生意外的。当年我只拿了我父亲的十个月工资,一点补偿都没有,当时我也很困惑,只是那时太痛苦了,无力追究。现在知道真相了,如果不能追认‘因公牺牲’,至少你们应该给予补偿吧?”
武副部长马上说:“可以呀,你们需要什么补偿,你们可以提。”
余又朵摇摇手说:“很感谢你们重视我的申诉,也想做点什么。但是,我不同意我姐姐的提议,仅有补偿不是我的主要要求,我们的困难就是父亲没有得到公正的定性,觉得对不起他,备受精神折磨。”
对于追认“因公牺牲”,武副部长还是表现很为难,他劝说道:“三十年都过去了,现在不要纠结这个名誉吧,其实很多人都做了默默的、无私的贡献,不也是没有要荣誉吗?”
余又朵看着武副部长,认真而伤感地说:“第一,我没有觉得追认‘因公牺牲’是什么荣誉,相信被追认‘因公牺牲’的家属,没有任何人希望得到这个荣誉!家人只是没有办法,接受客观事实罢了。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一定会劝我父亲自私一点多爱自已一点。第二,记得有位名人说:‘让善良的人再善良,是人性中最大的恶。’是的,确实有很多人为国家为社会默默贡献,不为人知。但是难道他们就该默默无闻,他们就该默默付出吗?我们不知道罢了,知道他们事迹,难道不该给予他们肯定吗?难道他们做那些就是为了荣誉吗?我想我父亲在天之灵知道了一定不让我坚持,因为他怕我苦也怕你们为难,但是我的良心不允许我放弃……”余又朵停了一下,坚定地说:“我就是想给他一个公正说法!”
武副部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还是很温和地说:“你父亲的好,确实是大家公认的,没有人否认,我们也不否认。但是,时间太久了,‘因公牺牲’,我们有难度。这样吧,你们回去想想在生活上,工作上有什么困难,我们尽量争取满足。”
“我就是想组织上还我父亲公正,其他的困难我们自已克服!”余又朵地说。
“你们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吧。”武副部长还是劝说道。
“那你们能给予多少补偿呢?”三姐忍不住问了一下。
“这个不是我能定的,你们提,我们汇报再讨论。”武副部长说。
姐妹俩离开了组织部,三姐说:“我觉得给点钱算了吧,总是搞这个事,你不辛苦呀?我们又不会讲,主要靠你。”
余又朵摇摇头,苦笑道:“所谓的补偿也是要建立在‘因公牺牲’的基础上,否则也难。”
余又朵回去分别与爱人和儿子通了电话,他们父子俩一致支持余又朵的意见,坚持追认“因公牺牲”的要求。因为补偿不是主要目的,哪怕坚持到中央否定了申诉要求,即使没有一分钱补偿都接受。虽然有姐妹心里不想坚持,但是最终表示尊重余又朵的意见。
下定决心后,余又朵翻看着儿子发来的信息:“老妈,我支持你!我在干部培训课上分享了外公的故事,大家都很感动!”
余又余的一个侄媳妇也给余又朵发来信息说:“谢谢四姨,让我们了解了外公,我们今天的幸福是前人一代一代付出得来的,你的坚持我也很支持!”
看着这些短信,余又朵想她是对的,她做了一件让生命意义传承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