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夏自抱了灵宴后,耳廓的红就没消下来,更是趁着本草离开的功夫,一溜烟窜进陵光镯里不再出来。
灵宴也没故意逗他,只把手腕轻抬到与视线平齐的高度,柔声道:“多谢你。”
陵光镯周身散发着的浅红色光亮更盛了,如刚盛开的红色牡丹。
丹粟顺着阶梯上来,手里还捧着一方托盘。
一个周身泛着橘色柔光的葫芦安静置于其上,它通体雪白,葫芦身上有细致精巧的橘色纹样,任谁看去都只觉得是一件精巧的法器。
灵宴放下手腕,宽大的白色衣袖遮住了红得快要烧起来的陵光镯,她站直身体向丹粟问道:“这是什么?”
丹粟快走了几步,把葫芦举到灵宴眼前,语气轻快:“这是天帝派英招送来的归生葫芦,是由归墟的乾坤树所生。”
她顿了顿,凑近灵宴耳畔说道:“据说它可以容纳世间万物,别说是可蚀凡间生灵的忘川水,就算是你能烧尽三界的南明离火,它也能容下。”
丹粟说罢退后两步,举起归生葫芦左看右看,才继续道:“英招说这是天帝为表赔罪所赠的礼物,雷刑柱之事一定会有一个公正的处理,望我们不要着急。”
灵宴抬手摩挲着归生葫芦表面凹凸不平的纹路,轻轻叹了口气。
雷刑柱之事怨不得行刑官,更怨不得天帝,而他却主动将这百万年才得的归生葫芦送给她,只为给她赔罪。
若是半推半就地让丹粟送回,倒显得过于矫情。
灵宴只抬起手拿走那只葫芦,权当接受了天帝的好意。
丹粟跟在灵宴身后进了炎灵阁,因她方才小憩换了寝衣的缘故,那枚漆竹玉佩便被放置于梳妆台前,从白渐变为墨色的流苏自台边垂下,随着窗外一颗小流星划过而掀起的微风轻摇着。
“灵宴,漆竹玉佩你要随身带着的。”
丹粟拿起那枚玉佩,温和的触感在她指间蔓延,一股强大却并不带有压迫的温养之力自她掌心流遍全身,使人仿佛到达雪山之巅的晶泉般得到了净化。
“睡着也要佩戴?”
灵宴本想往床榻边走的脚步一顿,又转身朝丹粟走来。
丹粟点点头,将手中玉佩递出后说道:“它对魂魄温养极为有效,自诞生起便是被争夺的对象,因你神魂受到那样大的冲击,随身带着自然是好的。”
那抹温养之力太过强大,也怨不得它在世间一直被抢夺,不论是为复活爱人还是提升修为,众人目的不同,但均殊途同归。
灵宴点点头,接过将其佩于腰间。
丹粟低头盯着玉佩沉默一会,忽然笑出声来:“也不知是谁送来的这枚玉佩,倒是真及时,灵宴你能恢复如此快,不光有本草灵力和阳谷的缘故,它应当也出了不少力。”
丹粟语气是笑着的,但灵宴整理衣袖的动作却一顿。
她来不及细想,背后就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灵宴抬起头,语气凝重:“这是谁送来的。”
丹粟摇摇头,她不止一次回想那天的场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何人何时所赠,那枚漆竹玉佩就像一朵随风落下的花瓣般悄然出现在她怀中的那堆法器里。
就连先前自阳谷回来时遇到辟邪,她还提过一嘴,但辟邪也只是叉腰想了半天,最后无奈地冲她摇摇头。
找不到送来之人倒是在灵宴的预料之中,这样清楚她日后神魂会因修补结界受损故隐秘送她漆竹玉佩之人,想必更愿隐身于众人之间而不被她察觉。
“怎么了吗?”
丹粟伸手握住灵宴,却发现她手心中冒出一层薄薄的汗珠。
“怎么了?”
丹粟有些着急,她有些不明白就算不知道漆竹玉佩是谁送来的,灵宴也不应如此惊恐。
方才心海里莫名其妙出现的黑树已经让她惊恐过一次,现在却又冒出来一件似乎是被人早已算计好的事情。
这种感觉就像有人在暗中紧紧盯着她,既在利用她却又保护她。
但早已知晓结界破损需要修补之事的,唯有天帝、白藏与司命星君。
灵宴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已一百遍“遇事不要慌乱,万事总有解决办法”后,才缓缓开口道:“丹粟,你还记得瑶池盛宴时,众仙都赠予我何物?”
对于法器,丹粟可谓是如数家珍,她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开始掰着手指头数道:“天帝赠的是一对宝蓝瓶,雷公与金光圣母赠的是雷云簪,战神赠的是一只白玉铃铛,司命姑姑赠的是一把墨色短剑,我和你讲过的,那把短剑其实是玄武神主留下来的说要特意留给你……”
灵宴没再听丹粟后面的话,她心里开始盘算,修补结界之事天帝早晚会告诉自已,既送过礼物,再送一枚玉佩倒是多此一举。
“不过司禄星君我倒是不太记得了,他好像是送了一只金蟾……”
丹粟还在继续说,那架势估计堪比人间报菜名般把库房法器一一介绍一遍,要是不阻拦,她怕是能说三天三夜。
灵宴只得张口打断:“你不觉得,漆竹玉佩与我修补结界一事,刚好连上。”
空气安静了一瞬。
丹粟的眼神起先充满了迷惑,继而反应过来般逐渐瞪大,最后更是惊恐地捂住了嘴。
“我刚想到,你们曾告诉我,漆竹玉佩是天生的七大法器之一,于八千年前大战中丢失,司命星君不会打仗自然不会在她手里,白藏战神归来后所缴法器会悉数上报天帝也不太有可能。”
丹粟捂着嘴巴的手放下,像是怕被人听见般轻声道:“那天帝——”
灵宴摇头:“天帝没必要多此一举。”
丹粟点点头,也对,天帝大可以直接送来而不必绕这么大一圈。
那会是谁?
灵宴有些烦躁,她摇摇头,试图把二十四道天雷、心海黑树以及漆竹玉佩是何人所赠的问题都丢出脑海。
“不过没事,我们可以慢慢调查,天界结界已修补好,漆竹玉佩除了帮你温养魂魄没有其他问题,什么事情都会解决好,司命姑姑掌管三界所有命缘之事,我们明日去找她如何。”
灵宴听到她的话,抬头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红色眼眸在昏暗的炎灵阁中如一盏燃烧的火红蜡烛。
丹粟无忧无虑长大,对所有事情都持有十分乐观的心态,她相信一切都会好的,因此哪怕在灵宴昏迷她们一行人前往阳谷时,她也依旧自信心满满,还有心思和二宝一同去捕鱼。
本是热烈张扬的眸色,灵宴却在丹粟的注视下逐渐安静下来。
她感觉到那些繁杂的事情、焦躁的心情正被丹粟的红色眼眸彻底焚烧,余下的皆是安稳、平静,是一切都可以解决的信心。
“那祝灵宴睡个好觉。”丹粟笑起来,那双眼睛弯成了初七天上的月牙。
她抬腿朝着炎灵阁外走去,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看向灵宴时目光一丝一毫都没有闪躲:“我是朱雀的执事,会一直陪着你的。”
灵宴愣了一秒,然后笑起来,露出左脸颊处那浅浅的酒窝。
丹粟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整个通天宫里恢复了安静。
窗外浩渺苍穹静谧,几颗流星毫无规律地围绕着通天宫转动,路过炎灵阁窗前时留下略长的白色拖尾,点点荧光在空中闪烁几下就彻底熄灭。
因流云被尽数收起的缘故,即使床边的珠帘缺失避风铃,也始终是安安稳稳的,只有在流星划过带起轻风时才会彼此间轻微碰撞发出响动。
灵宴躺在床榻上,她睡不太着,眼睛依旧睁着看向窗外挂着的两盏琉璃星灯。
世人皆知飞升成仙是大吉之事,从此便可安枕无忧、云游四海。
殊不知各有各的难处,天界的规矩并不比凡间轻松多少,更有能力强大故所承担责任更大之事。
修补结界受伤自阳谷苏醒后,灵宴并没有过上如想象中安逸的生活,反而接二连三的事情扑面而来,不论是伤害她还是保护她,她都有些无力招架。
以往在凡间,母亲教导她与灵犀,无论遇到何等困难之事,切不可在他人面前露怯,一旦被他人看出自已内心的慌张,就如同亲手递给他人伤害自已的刀子。
灵宴记住了这句话,不论是修补结界还是迎接刑罚,她虽内心害怕但面上始终没有透露出一丝恐惧,即使偶尔失态,她也尽最大可能调整自已。
但离夏与自已的感觉相连,所以在本草都因自已的及时调整而没有看出恐慌时,他轻而易举地就能看穿自已。
被人轻易看穿,这对灵宴来说并非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
她深叹一口气,伸手捂住脸庞。
在凡间时,她根本不需要面对这些,每日最苦恼的就是隔壁府邸谁谁谁开了品花会,请她品鉴但她一心只想去酒楼里听新编的戏曲。
就算灵宴偷溜出去被谢俞氏发现时,尽管她拿着长枪站在树下冷眼看着灵宴慢慢爬下来,但最后落在灵宴身上的长枪也都是轻轻的。
再不济实在把谢俞氏惹得冒火,那还有祖母拦着,紧紧地把她护在身后,灵犀也会在一旁劝架。
被罚跪祠堂,祖母也会穿过那条小路,手里提着糕点偷偷来看她,祖孙俩一边吃一边小心翼翼观察谢俞氏是否会突然杀进来。
那样好的时光,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灵宴只觉胸口一堵,她侧过身把脸埋在被子里,长长的青丝顺势垂下来,散落在床榻上。
炎灵阁内安静极了,整个房间内弥漫着丹粟调配的清淡花香。
灵宴握紧被褥的手指节泛白,她的肩膀轻微抖动起来,却并没有发出声音,如同一只被雨水打湿而冷得颤抖的脆弱蝴蝶。
眼泪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滴落,滴入白色寝衣中晕开小小的一圈。
灵宴疯狂掉着眼泪,除了仔细凑近才能听到的微弱哽咽,再没有其他声音。
先前在凡间,她受了委屈可以趴在祖母怀里大哭,而如今怕被人听到,只敢把脸埋在被子里悄悄哭泣。
她突然有些庆幸。
还好奈何桥离七重天够远,祖母看不见她的眼泪,也听不到她的哽咽。
不知窗外的流星旋转过了几圈,床榻边的珠帘发出过几次响动。
灵宴终于哭累,她翻过身沉沉睡去,露出那张仍挂有泪痕的清丽面庞。
所以她也并不知晓,手腕上的陵光镯金光一闪,离夏一身白衣出现在她床榻边。
他是陵光弓器灵,自是能感知到神器主人的所知所感。
但他并没有在灵宴无声哭泣时出来,反而在她睡熟后才放心出现。
窗外的流星无声无息地飘过,莹白色的微光扫过炎灵阁的窗棂,轻风带起了床榻边的珠帘,也吹过灵宴脸上的泪痕。
离夏坐在床榻边,看到她即使闭着也有些泛红的眼眶,也看到了她眼角那一滴欲落未落的晶莹泪珠。
离夏下意识伸手想去擦掉那滴眼泪,却在距离眼角不到一寸的位置停下。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头捏起自已的袖口,轻轻擦过灵宴眼角的那颗泪珠。
“你既不适应,那我就陪你慢慢适应。”
“我少出现,你别难过。”
“……”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要把所有能想到的事情全部说出来。
床榻上的少女睡得安稳,丝毫不知道床边的少年守了她一夜。
窗外苍穹安静辽阔,整个七重天浩渺广大,天界更是辽阔无垠,就连神鸟大鹏扶摇而起,也仅仅只到了一重天。
三界更是广大无边,无论是鸟语花香的凡间还是专管幽魂的冥界,都有广阔的土地与海洋,其上其下皆是壮阔非凡。
世界如此浩瀚,而通天宫炎灵阁中的那位少年眼神虔诚,他没有抬头看窗外,即使流星的微光照过他锋利的眉眼,他也没有分给它们半分眼神。
他只是低头看着床前的那位少女,就连与床榻之间的距离都十分克制,满心满眼都是她。
三界在离夏的脚下,而世界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