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云霞被丹粟收起的缘故,窗外天光渐敛,透进炎灵阁的光逐渐微弱,本草本就背光的面容此时更加看不真切。

避风铃缺失的珠帘随着轻风晃动碰撞而发出清脆的响声,暗淡的微光在其上反射出柔和的光芒,显得周边无比静谧安宁。

玉兰花瓣洁白如玉,香气幽远,盛满整个炎灵阁。

然而这一切都不能让灵宴平静下来,她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已的心跳,无节奏且慌乱。

“你没有看错吗?”

“我以我的草木灵力发誓,绝对没有。”

本草说得信誓旦旦,那样一团黑色,哪怕只是微小如一丝的金光,都十分明显。

离夏正沉浸在金羽翎竟不能保护识海心海的恼怒里,却忽然感知到灵宴的慌乱无措,明明身在安静温暖的环境里,内心却犹如突坠万米冰窟。

离夏抬头看去,灵宴背对着他,他只能看到她对面的本草露出的半张脸。

本草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偷瞄他,那一向懒散看世间的眼神里浮现出莫大震惊与恐慌,仿佛倚靠在窗边的不是离夏,而是一只可随时吞噬炎灵阁的怪物。

离夏下意识觉得不对劲,他站直身体,那双长腿仅两步便迈到灵宴身后,抬起手拍拍她的肩膀。

“怎么了。”

灵宴身体一顿,她闻声转身,将身体挡在本草身前,语气里带着几分认真:“我想知道,雷刑之后,你有去哪里吗。”

灵宴声音很轻,但背在身后的手却悄悄攥紧,她并不完全相信本草的话,她也想听离夏的解释。

在凡间她见过母亲掌管家事,小到姐妹打闹大到家中失窃,都不会听信任何人的一面之词。

没想到,她竟然也有学到的一天。

“雷刑之后,我一直在你身边从未离开。”

离夏顿了顿,感知到灵宴并不和谐的心跳,继续张口道:“你知道的,器灵不能离开神器太久,更何况我神力不比其他三位器灵,所以更是不能离开半分。”

本草从灵宴身后冒出一双眼睛,反驳道:“那你在阳谷——”

“在阳谷吗?”离夏眉头轻挑,又恢复成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欠揍模样,“阳谷是我诞生之地,所以我当然可以来去自如,就像你回到昆仑山那样。”

灵宴却轻皱眉头,盯着他的眼睛沉默良久。

器灵与主人总有相似之处,或是同色眼眸发丝,又或者是性情相似。

对于离夏,他拥有一双和她很像的眼睛,纁黄色眼眸里带着无尽的希望与温暖,生气时又如滔天火焰般带着浓厚的杀气。

“方才本草失神,是有东西窜入了她的识海。”

“那是一团黑雾,能力在她之上,把她的识海扰得乱七八糟,还差点让她彻底出不来。”

“本草说,那是从我心海里出来的奇怪东西,像是一棵黑色的枯树,在她准备仔细观察时伸出枯枝捏住她脖子,这才强行闯入她的识海。”

灵宴说一句停一句,观察着离夏的神色,但他开始只是皱起眉头,继而眼睛里写满担心,最后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样吗?”

灵宴点点头,却又觉得有些奇怪,离夏仿佛对这些事情一概不知。

那本草说的黑树中有离夏气息又是为何?

灵宴垂眸,觉得本草并没有伤害欺骗自已的缘由,何况雷刑是自已擅自下凡而受的,心脏剧痛是突然传来的,本草是有了天帝令牌才来到七重天的……

到底是哪里不对。

灵宴皱眉想得烦躁,丝毫没注意对面离夏看向自已时亮晶晶的眼眸,以及几欲张口的动作。

“所以你为什么生我的气?”

离夏的声音在炎灵阁中散开,灵宴和本草皆一愣,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灵宴抬起头,撞进离夏那双澄澈不谙世事的眼眸,他随陵光弓被困于引星树内很久,出来后却依旧心思纯净,满心满眼都是主人。

器灵随神器认主,如若伤主必定也会受到反噬。

但那团由黑树衍生出的黑雾实际并没有伤害她,但如若是她不知情的什么器灵契约,那她也得好好教育一番不能随意伤人。

那双眼睛太过坦诚,仿佛如一池随时看到底的清水,灵宴看着那双眼睛莫名心虚起来,她好像有些不该怀疑他的。

“我没生气,我只是——”

只是如何?她又说不出来了。

离夏不松口,也不退让,只如一座不可移动的山那般横在她面前,仿佛灵宴今天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就不会罢休。

离夏其实也有些心慌,灵宴内心突然的慌乱是前所未有的,就如平静的海面瞬间起了巨浪,那必然是来了一阵狂风。

而他现在就想知道,那阵狂风到底是什么。

灵宴心一横,眼一闭,自顾自说道:“我心海里的那棵黑树,本草说出现了你的气息。”

万物俱寂。

窗外的最后一缕霞光消失了,丹粟将流云与霞光尽数收起,暂存于她的纤凝镜中。

炎灵阁安静非常,除了离夏突然推门说要采两枝玉兰,其余都是安安静静的。

丹粟算着时辰飞去前阳宫收起云霞,浩渺的七重天苍穹瞬间陷入黑暗,仅有几颗散落的流星在悠闲游动。

丹粟遥遥望向通天宫的炎灵阁,阁外有两盏泛着温暖黄色光芒的琉璃灯,灯内是离夏从凡间归来仿照谢府门口的两盏灯笼而特意幻化出的两盏暖色星灯。

和丹粟每晚守着的那盏琉璃灯一般,它们在无边的昏暗中安静地散发着光芒,如凡间等待游人归家的点点灯火。

星灯的微光照进炎灵阁,照进灵宴紧闭的双眼中,使得她黑色的世界中突然出现了一丝暖光。

眼前人没有说话也没动作,灵宴内心有些慌,她实在不知道如何。

如果那棵黑树与离夏有关,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她都应好好告诫他不能随意伤人,本草识海中的袭击太过恐怖,她怕离夏伤人,也怕伤了他。

但若那棵树与离夏无关,那它又是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自已的心海中,甚至还不受她控制地伤了人,她这次把本草救回来,但如若有下次呢,她能救回每个人吗。

灵宴不敢想,如果有一天,有人在自已面前逝去,她又当如何。

室内太安静了,灵宴能感觉到原本趴在自已肩头的本草悄悄松了手。

闭眼很容易缺失安全感,灵宴感觉到肩头的温暖消失,她闭着眼睛仿佛被丢到一座孤岛。

然而就在她受不了准备睁开眼睛的瞬间,她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别睁眼。”

离夏声音很轻,在灵宴耳边说话时呼出的气息惹得她有些热,灵宴能够感觉到他的发丝垂下,轻轻落在自已的脖颈,痒得她只想乱动。

“别乱动。”

离夏虽然弯腰轻抱着她,但那是一个很有分寸的拥抱,他把下巴抵在灵宴肩头,两只手轻扶在她后背,并没有过多的身体接触。

他随灵宴去过凡间,也知道灵宴的记忆中还留有凡间礼节。

但就算没有礼节,离夏也不敢深拥住她。

“离夏。”

“听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在离夏轻抱住她的那刻起,灵宴张皇乱跳的心脏就逐渐安稳下来,她没说话也没动,只静静地听着。

“你担心黑树是我,怕我伤了别人。又担心不是我,那就是未知的恐惧了。”

“所以你很害怕,直接问我又怕伤害我,不直接问又自已难受。”

离夏顿了顿,轻笑一声,笑声穿过分散的黑发飘进灵宴的耳朵里,她却突然有点想哭。

“我是陵光弓的器灵,永远都不会伤害你。我是天灵朱雀的器灵,也永远不会随意伤害其他人。”

“不管是什么,我都陪着你。”

离夏垂眸,轻轻虔诚地吻过灵宴的发梢。

“所以,别怕。”

那句“别怕”随着他起身的动作而消散于空中,灵宴并未听真切。

身前的温暖消失,灵宴缓缓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前的是离夏的那身白衣,再往上就看见他含笑的眼眸,以及红透的耳廓。

本草听到背后的窸窣声停止,也跟着转过身。

她方才看到离夏让自已转身的动作还有些担忧,但事实证明本草的担忧是多余的,就算那团黑雾是离夏,他在自已识海中也没有伤害过灵宴,确实没必要担心。

“所以那棵树?”

本草抱着胳膊,准备继续方才的话题要个解释。

“不是我。”离夏回答简洁干脆,“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有我的气息。”

离夏顿了顿,又抬头疑惑问道:“不过你没看错?”

不愧是朱雀本命神器,连疑问都是一样的。

本草原原本本地把和灵宴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坐到一旁的木椅上,才继续补充道:“那缕金光确实很显眼,而且我可是医者,天上地下多少药草我闻就能分辨出来,你们的气息,对我简直轻而易举。”

“就一缕,也不一定就是我,如果是我,我会把整棵树都变成金色,黑不拉几得一点也不好看。”离夏对此嗤之以鼻,虽然没见过那棵树但已经把它想象成万年老妖那般骇人。

灵宴闻言却思索起来。

只有一缕,那不能断定就是离夏。本草曾说那团黑雾能力在她之上,但如若是也在离夏之上,那在他施展神力时偷过一缕,或者与他一同抵抗过什么,也是可能。

“你有施展过神力吗?”灵宴抬起头,轻歪脑袋看向他。

一个画面在离夏脑海里闪过,他突然反应过来:“在雷刑柱!后六道天雷一道劈下后,行刑官没有及时收回令旗,所以在主人晕倒后又出现一道巨大天雷。”

此事灵宴与本草俱不知情,她俩对视一眼,示意离夏继续说道。

“结界撤下之时,我又飞回到主人手腕上,本想扛下那道天雷,但它太大,又带着积累多年的怨气,我本担心扛不住,但就在我差点吃不消时,好像有人借了我的力,帮我扛住了。”

“是谁。”本草突然坐直,她现在无比确信这一切都有联系。

这个借离夏之手扛天雷,又往自已药南宫门前堵石头写字条的,应当是同一人。

离夏摇摇头:“不知道,当时太乱了,我没有察觉到他的气息,没想到倒让他借了我的神力。”

看来不是什么游散小仙,那般法力起码应在六重天往上。

“如果是六重天上之人,怎么可能会在灵宴的心海里种棵树。”

“还那么丑。”离夏撇撇嘴补充道。

他现在看那棵树相当不顺眼,且不说差点让灵宴误解他,光是随意扎根在心海里就足够惹恼一位相当护主的器灵。

本草看向莫名其妙纠结起美丑的离夏,优雅地翻个白眼,然后转头对灵宴说道:“总之,我们当务之急就是要赶紧找出那棵黑树是什么。”

灵宴点点头,即使不会伤害自已,让这样一棵莫名其妙出现的树存在于自已的心海中,倒是怎么想都觉得别扭得紧。

本草站起身,墨绿色裙摆和她眼眸一般美丽动人,她慵懒地捋捋发丝,抬腿朝门外走去,声音幽幽地从她身后传来。

“这下我可以放心回去查找古籍了,不用担心有身边人想暗中谋害我。”

离夏歪歪头,总觉得本草话中有话。

炎灵阁的门在紧闭一个时辰后终于敞开,倚着门抱着药箱睡得正香的两位小药童整齐地向后仰倒,十分精准地压住了本草的裙摆。

“起来!”

本草蹲下身,毫不留情地一手揪住一个耳朵,拖着就朝着炎灵阁旁的阶梯走去。

“疼!疼!”

“疼什么疼,你们是木头,就算生了灵智,除了火烧之外也不会觉得疼的,少在外面给我演戏,丹粟的话本看多了是吧。”

刚刚迈进通天宫的丹粟:?

本草一身墨绿色裙装,一手提着一个小药童路过丹粟身边,继而停下转头,朝着趴在炎灵阁外笑眼弯弯的灵宴喊道:“别再受伤了,不然我拆了你的炎灵阁。”

灵宴朝她挥挥手,依旧笑眼弯弯,心想着看来本草还没有很生气,还没有嚷嚷着要拆了通天宫。

夜色笼罩,灵宴目送着本草走远,身后的那两盏星灯在如墨色般的七重天散出令人安心的温暖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