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风轻柔,阳光和煦,灵宴心中石头落地,刚准备转身离开。

灵犀却突然愣了愣,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放下手中笔墨,快步朝着门外走去。

她大步走着,发间的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而轻轻前后摆动着,带起的风吹动了她蜜合色绣蝶纹大袖衫,灵犀走得虽快,却依旧不失大家正妻的规矩。

少女从身后追上来,疑惑张口:“母亲要去哪?”

“去你外祖家。”

“不是说好等明日父亲和哥哥回来再一道去吗?”少女脚步轻快,发间的银铃发出清脆响动。

“来不及了。”灵犀声音里带着几分焦急,步伐快得几乎要跑起来。

少女眼睛里震惊大过疑惑,她从未见灵犀这般模样,即使是上年哥哥随父亲北上都城因路途湿滑摔伤了腿,灵犀都是端庄稳重地仔细查看伤势,然后请大夫,合理安排好一切事情。

原本在旁的掌事姑姑很有眼力见地招呼小厮套好了车,等灵犀来到府门前,车已然停靠在侧。

“去谢府。”

灵犀也不知道自已在慌乱什么,她只知道自已现在应当去到父母身边。

即使坐在马车上平静下来,她的心依旧在狂跳。

灵宴跟在马车身后,看着那匹高大的黑马出神,它混着白色的鬃毛与幼时谢府的一匹骏马极为相似,但不同的是这匹马仅有双蹄踏雪。

马车穿过繁华的长安街、拐进曲水街,黑马甩甩鬃毛,在谢府门前停下。

有守门的小厮认出这是左家的马车,急忙赶去通报。

这边灵犀刚顺着马凳走下马车,府门前就出现了谢俞氏的身影。

她依旧是那身丁香色绣蓝蝶纹大袖衫,满脸疑惑地走出来,抬眼看着灵犀着急的模样又添了几分担心。

灵宴也十分不解灵犀为何突然回家,脚步还那样匆忙,因收敛气息之故,所以她十分大胆地挪到灵犀与谢俞氏的面前。

“母亲。”灵犀看到谢俞氏这才放松下来,然后往四周打量着。

“你父亲在书房与人议事,你这样匆匆忙忙,是何事如此着急,可吃过午饭,你婆母没有过问吗。”谢俞氏拉着灵犀的手,缓步朝院子里走去。

午间的清风有些燥热,擦过莲花池后却更显清凉,莲花缩起花瓣,在碧绿莹莹的莲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色。

灵犀向四周看了几眼,视线停留在那棵巨大梧桐树上,然后张口答道:“吃过午饭了,婆母要筹办马球会早早地就去城西了,麓之他们明日才回,所以家中只有我和玥念。”

“那既是没事,怎么这般慌张。”谢俞氏更疑惑了,拉着她的手停下。

灵犀回头屏退随行的侍女,待四下无人,才凑近谢俞氏耳边悄声道:“母亲,我好像看到姐姐了。”

她声音虽小,但灵宴就在她们眼前,故这句话真真切切地落在她耳朵里。

灵宴盯着她微愣,有一瞬间与灵犀四处看去的眼神对上,她不禁浑身战栗。

谢俞氏也愣了好半天,这才拍拍她的手小声道:“许是她回来看了看吧,你与她一同在我肚子里长大,又情谊深厚,肯定是有感应的。”

灵犀却有些着急:“她若是回来,为何不见我们。”

“许是上天不许她见呢,更何况见与不见,都在心间。”

见灵犀还皱着眉的样子,谢俞氏轻笑一声,回身指向那棵高大的梧桐树,语调缓缓:“从前她顽皮,我脾气不好总是罚她,她却心大,安安生生受了罚下次依旧再犯,我都被她闹得没法。但是自从她离开后,连你父亲都说我脾气越发好了,也不知她若是听见,会不会气得蹦高。”

灵犀眉头舒展开,捂着嘴偷笑。

谢俞氏歪头看向梧桐树,语调舒缓:“我今日,好像也看到她了。”

午后起了风,不远处的书房门被吹开,灵宴回眸就看到谢景言拿着书卷和众位大人商讨霁州城事宜的身影。

谢俞氏和灵犀挽着手站在一处,眉眼柔情,看向那棵树的眼神温柔得像水。

家祠安静,庄严的黑暗里香烟平缓地向上空飘去。

梧桐树上清风阵阵,树枝轻摆,就好像灵宴坐在那里,颇为得意地朝她们打招呼。

离夏一直悄悄跟着,看着灵宴这半日的欣喜悲伤、疑惑释怀,他那本无灵魂的身体,此时却略懂了一点人类的眼泪。

阳光明媚,穿过层叠的树木灌木,落到地面上时已然斑驳细碎。

灵宴看了又看,直到把眼前的情景彻底刻进脑海,她才抬腿离开。

从霁州城回极南天却并不似当初离开时那般顺利,灵宴站在云层之上,望着四周窃蓝色的天空与白云,她第一次感受到迷路的慌张。

“我应该去招摇山给你折一枝迷谷,和漆竹玉佩挂一起让你不离身。”离夏的声音幽幽传来,灵宴回头看去才发现他一直在不远处跟着自已。

“你没有回陵光镯?”灵宴抬起手腕,手腕上果然只余下一根漂浮的金丝缠绕。

离夏双眼圆睁,瞬间移动到灵宴面前,语气里带着震惊:“合着你不记得我了!”

“我以为你回来了。”灵宴小声道,然后十分心虚地选择转移话题:“极南天在哪边来着,我怎么一点都不认路了。”

离夏抱着胳膊,转过身去不理灵宴,但是只一瞬又回过头别扭地道:“你跟着我。”

和化身长箭在红日迷宫给丹粟本草指引方向不同,他此次行云极慢,怕灵宴跟不上又傲娇不愿扭头,所以总是漫不经意地扭头用余光看向身后。

要是丹粟在,必定要狠狠怼一遍他怕是去了趟凡间不知撞哪棵树上把脖子撞扭了。

看到他第十六次穿到云层里时,灵宴实在没忍住,张口提醒道:“我能跟上,你看路。”

“没看你,只是第一次来一重天,觉得有些新奇罢了。”

灵宴闻言抬头疑惑道:“你第一次来,怎么就会记得路。”

离夏停下脚步,回头挑眉道:“我可是陵光弓,怎么就不能记得了。”

不远处的天边墨色山群山显现,灵宴长舒一口气,顺着他的话重复道:“你可是陵光弓,三界之中记忆最强,你能记得住确实一点都不值得惊讶。”

离夏刚皱起的眉头舒展开,那双阴沉的眸子突然添了些光彩,如暴雨骤停后出现的晴朗天空。

但旋即他又托起下巴,自言自语道:“但是真的需要给你一根迷谷的树枝。”

灵宴没听到,她生怕被南阴真君查出端倪,现在正急切地朝着墨色群山中飞去。

墨色群山位于极南天外围,山体漆黑犹如墨汁,到山脚底部却变为白色,像极了凡间清雅的水墨山水图。

“不去找真君?”离夏速度极快,很快就追上灵宴伸手拉住她的胳膊。

灵宴挑挑眉,目光狡黠:“先前不是说要去墨色群山游览一番吗?万一真君问起,总不好什么都答不出来。”

对上离夏惊呆的目光,灵宴得意地仰头:“在凡间时就是这样,为了不惹母亲怀疑,我在外面玩了一圈之后都要去什么所谓的诗会啊、宴席上露个脸的。”

离夏自凡间走了一圈,又听灵宴如此说,从未下过七重天的神器突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情绪。

看到他愣住,灵宴收起了小女儿家的姿态,站直身体,行云缓慢向前移动。

她沉默几秒,又正色道:“这次多谢你陪我,我一时太过冲动,险些现形犯了大错。”

离夏回神,明白她所说的是在凡间祖母院子里险些现形之事。

神灵不得私下凡间,若是到了凡间也不可现形插手凡间之事,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定律,一旦插手,因果被打乱,莫名其妙的牵丝便会多出一根,整个平衡都将会被打破。

灵宴虽然略知不可插手,却不知为何。

听离夏解释一番后,她还是有些困惑:“牵丝是何物?”

“是司命星君天府宫后院里那棵九因树上所生之物,是天下生灵间的永远无法切断的联系羁绊,此物牵绊甚广,可跨阴阳来生,月老所负责的情丝红线只是其中之一。”

“九因树本是长在玄武神主的玄灵境中,后被玄武神主带出长于极南天,再后来就被天帝众仙引到天府宫了。”

玄武。

这是灵宴除了白虎外,从旁人口中听到的第二位。

“玄武神主。”灵宴眨眨眼,看着眼前的墨色群山喃喃自语。

“说起玄武神主,我也许久没见过他了。”

离夏摸着下巴沉思着,自他被朱雀塞进引星树后,只见过一次玄武神主,他一身墨色衣衫上了八重天,和寰宇星主在二十八宿下不知在说些什么,然后微微弯腰转身离开。

玄武是四天灵中北方之神,与朱雀相对,八卦为坎五行主水,主凡间冬季。

离夏在引星树中对他印象最深,且不说他执明戟的器灵太过冷情,自已躲在引星树树冠里朝外看时,还被他身边的一位黑发女子冷冷看了一眼。

“他长什么样子?”灵宴抬头问道,一双眼里写满了好奇。

离夏思考一圈,然后朝着墨色群山挑挑下巴:“就这样,黑发黑瞳,还有一条黑鳞额间一道白痕的长蛇盘旋在他身上。”

朱雀为鸟,虽然是神阶相同的天灵,但灵宴还是在听到一条黑蛇时突然慌乱一下,见离夏没注意到神,她这才呼出一口气,面色恢复正常。

她轻咳一声,小心问道:“那玄武现在在何处?”

离夏摇摇头,四位器灵与四位天灵一样,彼此之间互有感应,灵宴未曾感应到许是刚归位不久的缘故,但自已一直在七重天,却也无法感知玄武器灵的位置。

“我最后一次感应到她,是在归墟之境。”

他们速度再慢,也已经飞入群山之中,可以看到山间那汪波光粼粼的池水。

想着灵宴不知,离夏正欲张口解释归墟,却听灵宴道:“我知道!归墟是世间魂魄的最终归处,海水于此吞吐,魂魄万年后便会去往归墟,于此重塑然后再入冥界进入新的轮回。”

离夏挑挑眉,有些意外:“主人知道?”

灵宴颇为骄傲地点点头:“不枉费我修补结界时连夜把青简阁的书翻了个大概。”

离夏了然,他知道这么多也是因为丹粟无聊,先前她只是看书,最后觉得无趣开始在通天宫内大声朗读,吵得离夏睡不着觉,便只好听她念来念去,时间一久,任谁也记住了。

浮水小院出现在眼前,灵宴甚至能看到二宝头上那两朵小花。

南阴真君在院外站着,看着他们二人回来倒是长舒了口气。

行云消散,灵宴轻巧落地,离夏一身红衣站在墨色群山前格外显眼。

“回来就好。”

灵宴微微弯腰,眼神一晃看到南阴真君摇椅边矮桌上的香刚燃了一半,他们回来得确实很快。

“这次要回七重天了吧。”南阴真君轻摇扇子,身边的红泥小炉“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灵宴轻笑:“这次就要回去了。”

南阴真君嘴角抿起,似乎有话想说。

直到梧桐树的一片叶子悠悠落地,他才叹口气张口道:“小器灵可有事情要问。”

但很明显,南阴真君本想问的并不是这事。

离夏这才想起自已先前打掩护时撒的小谎,他伸手摸摸头发,眼神飘忽不定,最后实在没法张口道:“我忘了。”

南阴真君没有继续追问,他只伸手摸摸胡子对灵宴道:“回七重天后,若有事,可来寻我,这墨色群山广阔,我有时也会迷路。”

灵宴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但她却微微笑着:“神君久居于此,怎会像我一样迷路。”

二人心知肚明,却谁都没有说破。

南阴真君还欲说些什么,但灵宴抢先开口道:“叨扰真君多日,我们也该告辞了,多谢真君的帮忙,灵宴感激不尽。”

南阴真君看着她沉默良久,眉眼明媚却异常倔强的小朱雀,也不知那未来得及经忘川水洗却的凡世记忆对她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南阴真君深叹口气,最终只是点点头,没再阻拦。

离夏行礼告辞后便化一道金光重新变为陵光镯。

灵宴闭眼凝神,化为巨大明亮的朱雀神鸟,双翼轻扇,剧烈的狂风卷起池面的千层水波,朱雀神鸣一声,扶摇而起。

池底冰鲸浮上水面,朝着远去的红色身影轻轻摇动着巨大华丽的鲸尾。

水波阵阵,如山峦般绵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