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姐姐您好!”
江星河接通了一个陌生来电,此时的她刚从法院出来。外面瓢泼大雨,天空像破了个洞,哗啦啦倾泻而下,大雨溅起水雾,让能见度不到五米。她正犹豫要不要等雨小一点再去室外停车场,这时候出去,即使撑着伞,也要淋湿。
“喂,你好,请问你是哪位?”
电话里是一个男生的声音,听起来年纪很年轻,比较清爽干净,也同样很礼貌。
“姐姐,我是贺译君的朋友,王景轩。我们在酒吧见过的,但你可能没注意到我。”他简单直接地自报家门,让时间宝贵的江星河多了些许好感。
“噢,你好,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
“姐姐是他手机里的紧急联系人,所以才打电话给你。”
江星河愣了愣,没想到贺译君会将她设为紧急联系人:“是有什么事情吗?”
“贺译君喝了酒,还淋了雨,情况不太好。我们现在在学校的画室。”
“那赶紧将他送医院,我马上来找你们。”她给出解决方案。
“姐姐,是他不愿意去。”
“为什么?”
“你来就知道了,一时半会电话里说不清楚。”
“好。”
江星河挂断电话后,看了看这场大雨。此时已经不需要她自已做决定,到底要不要冒雨去停车场,这个电话已经让她打开伞,匆匆地朝车停放的位置走去。
雨很大,风也很大,伞有些撑不住,豆大的雨点随着风的方向密密斜斜地打在她身上,更糟糕的是上车收伞的那一瞬间,雨将她的头发都浇湿了。
她发动车后,把暖风打开,将玻璃上的一层雾吹散,也吹去一身寒气。虽然能见度不高,她开着雾灯和双闪直奔华清美院。
停好车后,从华清美院的停车场到画室更是一场泼水节,她从头到脚被浇了个透心凉。勉强拨开被雨沾在脸上的头发,顾不上其他急匆匆找到画室。
王景轩这是第二次见到江星河,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在酒吧和一个男人在相亲,当时她身穿一条藏蓝色连衣裙,卷曲的头发披散在腰间,优雅美丽,将多年来不近女色的贺译君迷得直接上去抢人。这会她被淋成了落汤鸡,打湿的头发黏在脸上,还滴着水,模样有些惨不忍睹。
急忙上前,拿了条画室里干净的毛巾递给她。
江星河谢过,一边擦头发,一边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景轩指了指画室里,那个背对着他们,坐在凳子上专心画画的人,低声说:“我今天本来约了他看画,来画室找他,结果他把画室的门给反锁,将自已锁在里面喝酒。”
画架旁边有三四个空的啤酒瓶倒在地上,桌上还有一瓶已经打开的白酒,凳子下一摊水迹,显示主人可能淋了一场大雨,他身上的白衬衣贴在身上,一副大海里捞出来的模样。
“后来,我从窗子翻进去,才将门打开。叫他,他也不回应,心事重重的样子,画也……”王景轩示意她看贺译君画架上的画布。
江星河记得第一次在岳麓山上看到他的画展,那是《春山与风》的主题,清新,温柔,明亮,当时她还在想,画这一系列的画的人,应该是个心思细腻美好的人吧。
而这张画,一改他平日里的风格,是一片黑色,不得不说有一种诡异的美,画布上有许多看不清形状的骨头,毫无生机得让人绝望。
江星河心里一疼,问:“他……这样多久了?”
“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他就这样了,大概五个多小时,”王景轩无奈地摇摇头,接着说,“见他状态越来越不对劲有些担心,所以才翻了他的手机给姐姐你打电话。”
“知道了,谢谢你。”
“没事儿,我工作室那边还有些事,得先去忙会。”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未接来电,又补充道,“我的工作室就在学校旁边,这边如果有事,就直接给我打电话。”
“好的,你先去忙吧,这边有我。”
“那……那我走了啊。”
王景轩不放心地看了贺译君的背影一眼,叹了口气,将他交给江星河后,匆匆赶去工作室。好在工作室很近,如果这边有事,他也能及时赶过来。
他走后,画室更加安静,江星河将黏在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来,挂在其他空置的画架上。阿玛尼的西装可是贵的要命,这衣服得让贺译君赔。
她走近贺译君,站在他身侧,伸出手抓住他想要继续喝酒的手腕,从他手上抢下酒瓶。
“怎么搞成这样?”她指的是他一副水鬼的模样。
听到她的声音,贺译君茫然地抬起头,似乎唤回了一丝神智,他陷入黑暗的眼睛里又重新有了光。看到来人是江星河,就像溺水的人遇到了救命草一般,将头靠在她的腰腹间,闷闷地说:“你来了。”
“嗯。”江星河将自已头上的毛巾拿下来,轻轻给他擦拭短发,静静地等他开口。
等待了一刻钟,他才缓缓开口道:“他来找我了。”
“谁?”
“贺闻风。”
“……”江星河不知如何接话,父子之间的矛盾,她一个外人实在不好参与其中,只能摸摸他的头安抚。
“他居然说他对得起我的母亲。他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
“……”
“江星河,你说,为什么善良的人活不长,作恶的人却在世界上活得好好的,他们享有财富,爱情,享受阳光,活得逍遥快活,仿佛从来不曾悔恨,反而夜不能寐的人却是我们这些人?你说,上天真的有眼睛吗?可是如果人在做天在看,可是他们为什么不需要付出代价,上天为什么没有降下惩罚?”
“小时候,他明明那么爱我的母亲,他明明每天回家都会带一束鲜花,他明明不管有多少工作都会回家给她做晚饭,明明会在她不开心的时候说很多甜言蜜语哄她开心,会为了她想吃的美食,而寻遍地图只为合她的口味,明明每次纪念日,都会给她准备惊喜只为她的笑一笑……这些难道都不是真的吗?”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变心变得这么快,为什么前一天还是恩爱的模范夫妻,后一天,他就不再回家。在我的母亲生病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愿意看她。可是,我母亲那个时候,真的很需要他啊……你知道,我母亲那个时候有多绝望吗?我几乎是求着他,跪在他面前恳求他去见她最后一名……他居然狠心的拒绝了我。”
“他们都说,我母亲是病逝的,只有我知道,他的冷漠才是压倒她最后的一根稻草。”
“我真的恨他。江星河,我真的好恨他,恨他那么狠心那么绝情。”
“他怎么敢,在我面前提起我的母亲,他是怎么做到如此坦然的呢?这个世界是不是已经疯狂了?是不是我才是不正常的那个人?”
贺译君断断续续说了很多,积攒在心里的恨意。他的心里的洞仍然在淌着血,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是他对本该最信任的人,信任崩塌后的无助。
可是他即使那么恨他父亲,依旧用他父亲曾经爱他母亲的方式,在对待自已喜欢的人。他会给江星河买新鲜的花束,会打扫家里,会给她做饭,从不求回报,也不会把这些好挂在嘴上。
江星河作为旁观者,局外人,却是最清醒的。她知道,他一边恨着,一边爱着啊。只是他身为局内人,当下并不知道,也不愿承认罢了。
人总是很矛盾。
她叹了口气,将给他擦头发的毛巾挂在他脖子上,捧起他的脸。
贺译君的眼睛通红,眼眶里噙着泪水。内心极度隐忍和克制,强忍住不让自已哭出来。
“想哭可以哭的,这里没有别人。”
他鼻尖泛着透明的红色,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从眼眶中间滑落,顺着脸颊缓缓滴下。
江星河伸出手,掌心接住他的泪。
后来,眼眶里涌出越来越多的晶莹剔透,一滴一滴滚烫地砸碎在她的手心。他将脸埋进她的手心,哭得泣不成声,仿佛一个孩子,受了伤,隐忍地找寻发泄的出口。
窗外的倾盆大雨渐渐停下,乌云也在雨后逐渐散开,落日晚霞将天空染成橘红色。
江星河用手指尖将他最后一滴眼泪抹去,说道:“好了,没事了。”
他只是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因为他和他父亲间的矛盾积攒已深,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大哭一场,心情就会平复许多。
“我……是不是很糟糕?”贺译君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声问。
“哭就糟糕了?那我怎么办,岂不是糟糕透顶,我可喜欢哭鼻子了。”
“不是……”
“那什么糟糕?”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刚刚我一直在说他不好,还……恨他……不想他好过……感觉自已很坏。”他鼓起勇气和她对视,又害怕在她眼里找到一丝嫌弃。
江星河乐了,感情这家伙现在有心情在乎自已在她心里的形象了。
“坏人,可从来不会怀疑自已。”
“是吗?”
“我以前刚当律师那会,要给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辩护,我心里很嫌恶,恨不得他下十八层地狱,但是,不得不拿出浑身解数去保证他法律应有的权利。那我是不是坏人呢?我是不是也很糟糕呢?你的父亲做了对不起你和母亲的事情,我不知道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无法评价,但你却因为他受到了伤害,这至少说明他作为父亲没有尽到自已应有的责任和义务,甚至没有向你道歉,没有乞求你的原谅,也没有做任何事情去弥补他的过失。你恨他,这是正常的情绪表达,为此他应当承受你的憎恨。难不成他让你受伤,你还得夸奖他干得好吗?”江星河条理清楚地帮他开解自已的心结。
“我恨他,是正常的?”
“对,是必然的结果。不用怀疑自已,你很好,甚至没有想要报复他。只是在心里画圈圈诅咒他,过得不好,还有罪了?”对江星河而已,法律是很客观的,只规范人的行为,不调整思想,心里怎么想把人大卸八块都随你。
贺译君点点头,刚刚哭得像个破碎的小孩,现如今就像外面的天气一般,不再郁结。他这才注意到江星河一身都是湿哒哒的,像是冒雨前来。
“你怎么浑身都湿透了?”
听到他开始关注起她的状况,气得翻了个白眼:“还不是因为你。”
“我……”
他将挂在脖子上的毛巾取下来,给江星河擦头发,心疼道:“我没想要你知道……”
他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心里不开心,也没有回家,而是回到画室,借酒消愁,画画发泄。想要一个人消化坏情绪,就像曾经经历的每一次糟糕的体验一般,不想把坏情绪传染给任何其他人。也没有做任何破坏性举动,身边的玻璃酒瓶都完好无损地倒在脚边。这样的他,甚至还在问江星河,他是不是很糟糕。
江星河心想:这样的他,还糟糕的话,世界上就没有温柔的人了。
“我知道,是你的好朋友王景轩告诉我的。”
“他来过了?”贺译君沉浸在自已的世界中,甚至都不知道自已最好的朋友那么担心他。
“是啊,他很担心你,整整陪了你五个小时,等我来,他才去忙。”
“……”贺译君心里翻涌,兄弟间的情义自是不用说。马上拿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给王景轩,告诉:一切还好,望他不要担心。
收到短信的王景轩,舒了一口气,暗自发笑。看来对于自已的好哥们儿来说,江星河这个女人确实是不一样的存在。
江星河看了一眼他刚刚一直在画的油画,问道:“我可以画吗?”
平日里,别人动一下他的颜料都要生气。这会,贺译君点点头,他的画只允许她一个人介入,从笔筒里挑出一只干净的笔递给她。
江星河用笔分别沾了朱红、镉黄、普蓝、青矾绿……等油画颜料,在画布上随意添了几笔。原本黑暗系的画风突然豁然开朗起来,那具骷髅上开出了一朵五颜六色的花。
她的画技不好,也没有什么画画天赋,只是随着性子画着玩。她喜欢明亮的,鲜艳的,轻快的事物,所以按照自已的性子画了一朵丑不拉几的花。
“对不起……”她吐吐舌头,站远了欣赏道,“好像破坏了你的画。原本挺好看的,被我一画,好像……变得很奇怪。”
贺译君哑然失笑,从她背后,握住她的手,就着那朵五颜六色的花,在画布上修改起来。
好像森森白骨中长出了新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