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长长的桥梁,便是挝郁国。
湿润的风从江上拂来,其间凝聚着经年累月的时光所沉淀的气味。
即使是在边境,承载着挝郁国文明的神庙,浮雕和墙垣也随处可见,这些古迹在数千年之前还是庞大如象的巨石,经僧匠在圣地垭丹(今挝郁国首都)千锤万凿,雕塑成型后,又凭借信仰的力量将它们搬运到了这处最偏远的土地。
挝郁国是一个宗教之国,国教「塔耳教」在历史记载上属于孔雀国「伽詻圣母教」的一个分支,若是在和平年代,街道上随处可见身着灰袍,面色沉静的塔耳僧侣在祈福,布施和卜卦,但在经历半个世纪以来的战火洗礼和怪物之灾后,这座古老国度的昔日荣光已然消逝,神像迸裂坍塌,浮雕苔痕累累,被丛林湮没的古刹废墟和长满杂草的公路一起,沦为了毒蛇,蜥蜴和爬虫的乐园。
凡恩小心翼翼地驱车在公路中穿行,车速降慢以躲避路边时不时蹿出的野狗和猫,腐天使罗布卡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将头探出窗外。
“凡恩朋友,前面的岔路口往右直走,我带你去纳什努克!”
它心情雀跃,怀中的虎斑猫也竖起尾巴发出愉悦的咪咪声,看的出来,昨晚的事并未在它心里留下任何不快的痕迹。
“纳什努克离我们倒不算远,你对那个地方熟悉吗?有没有汽车修理厂?”
“当然,我一直住在那,别说修理厂了,图书馆,医院,学校,电影院甚至菜市场都有!”
“那就好。”
凡恩回应完,眼角余光瞥见罗布卡正往头上套弄着什么——正是他们初次相遇时戴的那个莲花图案的面具。
“你戴这个做什么?”
“这是规定,不然我进不了镇。”
罗布卡用面具把自已的脸完全罩住,绳子在后脑拧了个结,只露出一对天真透亮的眼睛:
“纳什努克现在是人类和怪物共同生活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人和怪物混居?”
罗布卡的回答令凡恩产生了兴趣,他脑海中难以想象人类和怪物一同生活的画面,直到改装车轰隆碾过杂草丛生的公路,走在纳什努克入口处那条经沙土和平整石块填压,涂上墨绿色沥青的马路时,凡恩才理解罗布卡话中的含义。
干净,平和,井然有序——这便是纳什努克留给凡恩的第一印象。
进入小镇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具有强烈色彩对比的房子,它们如士兵般矗立在马路两旁,分别漆成各自鲜明的颜色——代表人类居住区的蓝色和代表怪物居住区的红色。
红色区的房屋下,怪物们身着服装,头戴统一的莲花图案面具,它们或是躺在树荫下的摇椅上乘凉,或是手拿《新概念国际通用语辞典》和《三年词汇,五年语法》认真翻阅,或是背过身子摘下面具扇风,驱走闷在脸上的热气。
蓝色区房屋下的人类们则忙活着各自的事,头戴斗笠的小贩撸起袖子,晃动手中的弹珠超人玩具扯着脖子叫卖,衣服上缀有闪光珠片的杂耍艺人骑独轮车穿过街道,险些跟迎面走来的传菜员撞个满怀。
人与怪物之间仅仅相隔了一条马路,却没有任何人显露惊恐,也没有任何怪物出现狂化的迹象,眼里所见皆是一片和谐。
“这里是「留候区」,花时间让人类和怪物互相适应彼此的,你再看那边。”
凡恩的目光顺着罗布卡蹼手指引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红蓝房子逐渐消失,变成了统一样式的白色锡顶房,屋檐下人类和怪物的身影来来往往,相互交织。
“看到那边的池塘了不?那就是「留候区」和「混居区」的分界线,只有在「留候区」经过观察,确认没有暴动倾向的怪物才能通过受洗仪式去到那边生活,噢——还要求国际语至少要过4级,顺便说下我是6级,嘿嘿嘿~”
凡恩和罗布卡沿着马路走到底,这儿果然建了个圆形池子,池中央立着三米多高的镀金神像——“陀犍欢喜天”,这是塔尔教中的主神,为象面人身形象,头戴珍珠琉璃白玉头冠,身披流云霓裳飞天羽衣,象鼻绘有圣莲纹,手中持着金刚钗。
池中莲花灼灼,碧叶亭亭,一位灰袍僧侣站在莲池旁,正用手中的竹筒从池中舀起一瓢清水。
与僧侣同在池边的还有一头鬣蜥模样的怪物,怪物的身体匍匐在地,以信徒跪拜神像般的谦卑姿态面向僧侣,两爪在胸前合十敬礼。
僧侣指尖沾水,点在怪物额前。
随后,他以手摩其顶,口中默念祷词,而受洗的怪物自始至终保持着温顺平静,双爪合十祈祷,面具微微颤抖。
“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象。”
凡恩不禁赞叹:
“所以说,是纳什努克的僧侣们接纳了怪物,并创建了人与怪物混居的环境吗?”
“并非如此。”
话音的源头出自一位迎面走来的老僧,老僧瘦骨嶙嶙,灰袍朴朴,鹅蛋般光滑洁白的头顶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微笑时两颊皱纹如同堆叠的海浪,他用带有几分崇敬的语气说到:
“事实上,是伟大的尊者‘摩罗伽力’引领我们创建了纳什努克的仪法和秩序,赞美尊者。”
老僧虔诚鞠躬,接着伸手指向身后:
“外来的居士,你们若想拜访尊者,请去那处。”
僧侣所指的方向是一栋有别于其他白房子的建筑——那是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酒吧,房顶被棕桐叶和木兰花覆盖,屋檐下挂有装饰用的马灯和一副犀牛头骨,洁白的独角十分醒目,角尖挂着酒吧的牌子,上面用柠檬黄,玫红和冰蓝三色的霓虹灯管写上几个大字:
萨摩亚酒吧。
“萨摩亚酒吧?”
看到招牌的那一刻,凡恩的目光微微凝固,他的思绪瞬间回到了孤儿院时期夜色宁静的周末,回到了他和另外几个玩伴在凯鑫饭店忙碌一天后凑在电脑前,置身于屏幕前梦幻般的蓝色光晕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影画面的场景。
(这是巧合吗?还是说……)
凡恩不由得心跳加快,他快步走过去,将手搭在冰凉的门把手上,颤抖着推开。
“吱呀——”
大门开启的那一瞬间,沸腾的酒气和热闹的喧哗声相互推搡着扑面而来,在这几乎令人闷得透不过气的迷醉气氛中,那段缓缓流淌的熟悉旋律犹如一股清澈的激流,浇在了凡恩心头。
(歌曲《Why did you do it》)
“……I've been thinking 'bout what you have done to me……”
“The damage ismuch deeper than you'll ever see……”
“Hit me like a hammer to my head……”
“I wonder……”
“Why did you do it?Why did you do that thing to me”
“Why did you do it? Why did you do that thing to me”
酒吧内烟雾缭绕,迷离的灯光和流淌在耳边的旋律同样柔和,令人放松,引人沉醉。
见有新的客人进来,酒吧服务生立刻亮出招牌的微笑,递过来一杯冷冽清爽的金汤力和鲜切柠檬片配熏蝾螈,但凡恩并未在服务生热情的招待声中停留,也并未听到罗布卡呼唤猫的咪咪声——它的猫儿一进酒馆就从怀中跳了下来,迅速消失在迷离的灯光中,他绕过赌徒聚集的筹码桌子,绕过打从进门开始就盯着他看的怪物保安——它穿着蓝色制服,身材魁梧,与其说是在维护秩序不如说是看管怪物同胞以防它们喝醉后把面具摘下来,他绕过跳舞的人群,在散发着烈酒,香水,人类的汗液和怪物的体味混杂的热气中呼吸,寻找也许会出现在此地的记忆中的人。
“咔嚓。”
这时,粘稠昏吞的空气里响起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像是漆黑乌云中陡然划过一道清亮的闪电。
凡恩转头看去,只见在吧台处,一罐亮橙色的,凝结着水珠的橘子汽水出现在他视野中,而手持这罐汽水的人,正是他孤儿院时期最好的朋友。
“——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