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暮色已深,废弃的体育馆内依旧热闹非凡,喝的醉醺醺的怪物们们歌声不歇,舞步不停,烧烤摊和油锅里的肉串,冰桶里的美酒和甜瓜不断被送上宴会,在这样节日庆典般的狂欢气氛中,凡恩和怪物们围坐在篝火前,一起谈天说地,吃肉喝酒。
“——嗝!发生甚么事了?凡恩朋友,你他娘的这,这就好啦?!”
酩酊大醉的罗布卡此时像是换了个胆,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豪气了不少,它瞪大双目,伸出蹼手在凡恩胸膛摸索着,一边嚷着“让我看看”一边啧啧称奇:
“我哩个乖乖!这身板!这恢复力!哥们你牛逼啊!”
罗布卡惊诧的话语中带着些许羡慕的意味,毕竟腐天使一族在“死腐托生”能力的加持下,自愈能力已经可以说是非常强大,即便到濒临死亡的程度也只要不到一周的时间便可恢复如初,而凡恩作为一名人类竟然只用了几天,确切地说应该是刚才醒来后短暂的时间内就完全康复了。
“妈呀,人类果然是这个星球上最神奇的存在。”
罗布卡感慨一声,它举起手中酒杯,杯中酒液在火光映衬下呈现出明亮的暖金色,也衬出它咧嘴痴笑的面孔。
“而酒,则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哥,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薇薇安白净的脸上染上了一抹酡红,它依偎在同样醉醺醺的麦克怀中,带着几分戏谑道:
“还记得不?当初为了加入那什么‘灰鳞党’,你天天拉着我们给你投票呢,后来是不是因为没通过测试被淘汰了?”
“诶!说到这个我印象可就深了,灰鳞党在我们那边弄了个训练营,其中就有模拟枪声测试。”
“啊对对对!当时只听枪声刚响,就见罗布卡脸色一白,身子一颤,直接尿在了裤裆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
罗布卡过往的窘事引得怪物们哄堂大笑,宴会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哎哎哎——”
罗布卡羞的面红耳赤,连忙打住同伴们的哄笑: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信不信这会你就算拿枪顶我脑袋上,哥们眼睛都不带一下眨的!况且我早就改邪归正,一心向善了。”
说到这,罗布卡啐了口唾沫:
“天杀的灰鳞党,老子幸好没去,你们知道吗?那地方简直是——用人类的话来说,简直就是他妈的邪教组织!”
讲到激动处,罗布卡一把抱起正美滋滋啃着烤鱼烤着火的猫咪:
“那帮家伙把老子关进什么科普屋里,每天都在你耳边巴拉巴拉灌输诸如‘人类是这个星球上的病毒,败类’啦,‘屠杀人类是正义行为’之类的话,它们给我看了130——不,至少150多个视频!里面有穿高跟鞋的女人,一脸嬉笑的小孩,也有戴金边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男人,你知道他们都在做什么吗?——他们把猫像踩气球似的踩在脚下,把猫活活淹死,或者切成一块一块的,太残忍了!”
“我也看过,我看的是虐狗的,当然也有更可怕的——是的,那些视频里的人类确实很恐怖,很坏。”
百足犬麦克将酒一饮而尽:
“但是,我得提醒你,罗布卡,你看的那些视频都是灰鳞党们特意筛选出来的,为的就是让人类在我们心中形成统一的负面印象,但事实上这只是人类当中的极少部分。”
“然而——”
麦克张了张嘴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它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就好像喉咙里卡了一块骨头。
过了很久,它突然说到:
“我们对人类做的事,那才是真正的……真正的……恐怖!”
一口醉气伴随着悠长的叹息从它口中吐出,显然已进入醉酒状态的麦克低头看向手中空荡荡的酒杯,喃喃自语:
“说到底,我们才是这个星球的侵略者,我们……我们是祸害。”
“麦克……”
薇薇安心疼地看向丈夫,它看到丈夫凝固的目光里有金色的火焰在跳动,也有湿润的水雾在汇聚,它听到丈夫的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我……我……!”
麦克蜷缩在薇薇安怀中,像个孩子似的抽泣着,薇薇安则一遍遍轻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抚摸它颤抖的后背,它知道麦克又一次想起了初到蓝星时碰见的第一个人类——一个看上去只有7,8岁的女孩。
麦克记得女孩有一头棕色的卷发,粉扑扑的小脸和稚嫩的鼻尖。
女孩穿着粉色棉布裙,黑色圆头皮鞋的鞋面上缀有珍珠和小花,麦克记得女孩系着一条米黄色的围巾,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圈,垂落在腰间。
麦克还记得女孩的眼睛,明亮如雏菊,记得女孩看到自已时突然放大的瞳孔,幼兽般的哭泣和绝望的惨叫。
当麦克从发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时,女孩已经消失了,化成了它嘴里,胃里热气腾腾的令它作呕的血的味道。
在洒落一地的血块和碎肉中,麦克捡走了那条血红色的围巾,时至今日,那条围巾仍留在它身边,时刻提醒它不要忘记犯下的罪孽。
“……我……呜呜……我真该死啊我!”
麦克泣不成声,怪物们沉默不语。
百足犬麦克的悲伤勾起了它们痛苦的回忆,因为在场的许多怪物都至少背负着一条人命——尽管那并非它们刻意所为,而是狂气的诅咒所致。
但血腥的杀人回忆,却是不容否定的事实。
……
……
……
凡恩不知道昨晚的宴会是怎么结束的,他依稀记得那种令人难堪的沉默持续许久后,不知是谁带着哭腔说了句:
“……我想回家。”
随后他便听到一阵阵稀稀拉拉的声音,凡恩也跟着怪物们走出了体育馆,他穿过街道,左转再右转,回到车上,点火。
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凡恩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体育馆的废墟中,回到了几天前与巨大怪物对峙的那个时刻,跟那时候一样,他看见怪物残余的肉瘤上再次浮现出薇薇安悲伤的脸,浑身是伤的麦克再次从灰幕魔方中跑了出来,苦苦哀求。
凡恩握了握刀柄,然后松开。
这一次,他依旧没有选择出手。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阵阵令人汗毛直立的阴森狞笑。
那笑声是从麦克的喉咙里发出的。
在梦里,这头奄奄一息的百足犬突然间变得双目赤红,它发狂地扑向肉瘤,在凡恩惊讶的目光中,他眼中的肉瘤已不再是肉瘤,而是变成了一个小女孩的模样。
“……该死!”
凡恩冲了过去,刀刃斩下,惨叫响起。
飞溅的血花在空中凝固的同时,凡恩眼前闪过一帧帧画面。
他看见群星寂静,篝火摇曳,缠满绷带的麦克伏在薇薇安腿上哭泣,看上去像一条落水的狗。
他看见彩带飘落,气球升起,一身雪白婚纱的薇薇安依偎在麦克怀中,伸出戴着蕾丝手套的手。
画面天旋地转,视线化作一片苍白,紧接着从视线边缘渗出鲜红的血液,血液将苍白浸染,挤压,最后勾勒成薇薇安哭泣的脸。
凡恩回过神来,看见薇薇安正扯着自已的大腿,声嘶力竭地哭泣,咒骂:
“……麦克!你杀了麦克!你杀了麦克!把麦克还给我!混蛋!混账!”
他看见自已脚下的一片血泊,以及血泊中被他斩成两段的麦克的尸体。
其中一段身体是一头可怖的怪物,长着满是褶皱的狗头,黯淡的鳞甲下是蜷缩的颚足。
另一段,却变成了小女孩的上半身,人偶般的眼睛大睁着,带着悲伤的目光望向自已,嘴角涌出带血的泡沫,喉咙中发出的却是麦克的声音:
“你杀了我……凡恩……朋友………”
麦克。
我杀了麦克。
女孩。
我杀了女孩。
麦克,女孩。
麦克,女孩。
麦克,女孩——
“不……不是的!”
凡恩呼吸急促,仿佛胸口压着巨石。
“不!!!”
——
“呼——”
凡恩猛地惊醒,正午灼热的阳光透过挡风玻璃,刺得他眼睛生疼,片刻的恍惚过后,他听见了敲车门的声音。
车窗外站着麦克和薇薇安,它们看上去仍未从昨夜的宿醉中缓过来,神情显得有些憔悴,但看到凡恩摇下车窗时,麦克和薇薇安都强打起精神,睁大双目露出笑容。
“凡恩先生。”
薇薇安对凡恩说到:“我从哥哥那儿听说了你要远行的事,这是一点儿心意,请一定要收下。”
它递过来一个包裹,包裹被一层一层的白布包着,凡恩托在手里只觉分量沉甸,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
“那个,凡恩……”
麦克挠了挠脑袋,支吾着说到:
“昨晚我不小心喝大了,后面说的都是些胡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
见麦克这副表情,凡恩明白昨晚的记忆不仅没有随着酒精的挥发而消逝,反而变成了麦克和薇薇安卡在心头的那根刺。
“什么胡话?我不记得了。”
思忖过后,他笑着摇了摇头。
“我也醉了,现在头还疼着呢。”
凡恩的回答令两头怪物紧绷的身形松了松,显而易见地缓了口气。
“好,好的。”
踌躇了一会后,麦克将颚足轻轻搭上凡恩的肩膀又缩回,小心嘱咐道:
“那就……一路顺风,凡恩。”
“你们也是啊,那我出发了。”
“好的。”
薇薇安连忙拉着麦克让开,虽然它们离马路的虚线还隔着一段距离。
发动机的轰鸣声响了好一会儿,但车子并没有开动,凡恩目光落在后视镜上,看向马路上神色茫然,踌躇不安的麦克和薇薇安。
他感到胸口很闷,便打开车窗,探出头去。
“麦克,薇薇安。”
凡恩突然的一句话令两头怪物颤了颤。
“怎么了,凡恩?”
车门打开,凡恩从车上下来,将婚礼合照递了过去。
“上次的照片,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们。”
“啊——好,好的,谢谢你。”
麦克接过照片,它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微笑的凡恩,妻子和自已上,顿时有些恍惚。
“我这次要去的地方很远,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是啊。”
“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是啊。”
沉闷的对话后,空气沉默了一会,直到马路上刮来一阵尘卷风,裹挟着灰尘和几片残破的花瓣。
凡恩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露出笑容。
“留个纪念吧。”
他伸出手在麦克身上拍了拍,接着从内衬口袋里拿出一个拍立得。
“来合照吧,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纪念方式了。”
“凡……凡恩……”
麦克愣住了,凡恩的话语如记忆的钟声敲打在它的脑海,它眼眶湿润,在模糊的视线中回到了举办婚礼时那个雪白如鸽子的教堂,回到了自已身穿白色礼服,颚下挂着玫瑰,邀请凡恩参与大合照时那个明媚的下午。
凡恩将拍立得固定在支架上,将自拍模式和拍照延迟设置好后,他拉着麦克和薇薇安站在镜头前,两只手一左一右搭在它们肩上。
他舒了口气,感到压在心口的巨石重量轻了许多,而麦克和薇薇安的眼睛里也重现光彩,它们看向镜头,精神振奋。
“预备——”
此时此刻,一个人类和两头怪物,都暂时放下了内心的隔阂,面对镜头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3,2,1。”
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