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八、祭灶,年味渐浓。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邻村有三天大会,因为春节前后几天集、更、会都没了,而且好多东西在供销社和小卖部是买不到的,过年的几天一般还关门歇业,买鲜肉鲜鱼只好跑到屠户家里,所以这三天的会就特别繁荣热闹,人们都争先恐后地置办年货。买年货,除了猪牛羊肉和青菜外,通常还少不了这几样:鱼干、粉条、海带、莲藕、荸荠、柿饼、腐竹、人造肉、粉丝等,鲜品干货,凉菜热菜,常吃的不常吃的都要备齐，过年待客就靠这些了。另外,鞭炮、香烛、烧纸、新衣服等也是必不可少的。
無錯書吧过年最少不了的还是年画对联,光灿灿的画,红鲜鲜的纸,黑亮亮的墨,寄寓着人们的美好愿望,大大增添了节日气氛。年画是在会上买的,而对联绝大多数人家是请人手写的。当时印刷品还不被大多数人所接受,人们还是喜欢手写的,除了对联,还有一些红字片、红字条,我们当地叫“道酉”,在会上也是买不到的。比如\"福、禄、祯、祥、富、旺、寿、喜\"等等这些单个的饱含吉庆色彩的贴在桌上、床上、衣柜上、箱子上、厕所上、日常用具上的红字片,以及贴在水井上的\"青龙吸水\",贴在架子车上的\"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贴在粮囤上的“五谷丰登”,贴在羊圈、马厩上的\"六畜兴旺\"，贴在院里大树上的\"春光满院\",贴在大门口的\"出门见喜\"等等这些红字条。还有贴在堂屋门或院门上方的大大的斗方\"吉星高照\"等等,印刷品是没有的。当时也极少有人在会上现场写,只能买来红纸,请村里擅长书法的文化人免费代写,既省钱又圆满。
二十七这天,有杀年鸡的习俗,\"鸡\"谐音\"吉\",有吉祥如意的寓意,所以鸡是必吃的。二十八发面备\"主食\"也是我们的传统习俗了,这天还要煮红薯,炸红薯丸子和各种肉丸子、素丸子。二十九,蒸馒头、蒸包子、蒸枣花。传统习俗中有一些禁忌,比如大年初一忌动刀,春节的五六天时间里,还不能做\"蒸、炒、炸、烙\"等炊事,所以必须在年前准备好足够的\"主食\"。此外,买酒也是少不掉的。
这几天,娘无疑是最忙碌的,但爹和我也能帮上忙,打水、扫地、劈柴、烧火、拉风箱等等,虎子见我们兴致勃勃、喜气洋洋地忙活，它也帮着干点话,和我们一样欢欢喜喜过大年。
娘说虎子有眼色,不用安排它就知道喂鸡、喂羊、喂马,还用箩斗往厨屋里拾柴添火。下午娘把白面蒸馒、包子、枣花蒸好后,晾在堂屋的一张高粱箔上,还未到吃晚饭时,我和虎子就趁热吃饱了。
从祭灶到除夕,从春节到元宵节,几乎天天过节,天天都有浓浓的年味,让人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了作为中国人的幸福和中华民俗文化的丰富多彩和源远流长。
年三十无疑是最具中国特色、最有意义的节日,比大年初一还热闹。上午娘忙着做青蒸红蒸,下午剁饺子馅,我和爹就忙着贴年画、对联和\"道酉\"。傍晚时分,在堂屋里和堂屋门两侧、院门两侧点上红蜡烛,意谓\"燃灯照岁\",据说大年夜遍燃灯烛,会使来年家中财富充实。另外,也为爹请来的神进门照路。放了鞭炮之后爹就去坟里\"请神\",娘在家包饺子,我和虎子就不分时间和场合只管放炮。放大炮也放小炮,放小炮就是把鞭拆开来一个一个地放。放炮打枪是男孩子的一大乐事,直到长大以后还乐此不疲,那是发自心底的喜欢,像女孩子爱头花饰物、爱穿新衣服一样,是天性使然。
虎子也爱放炮,我点燃一炷香让虎子衔着放炮,无论大炮小炮它都敢点,它点起来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点着后立马躲开。而我点大炮时,它会在我身后顽皮地\"汪\"一声吓唬我,我往往要抖着手点几次才能点着。
爹请神回来,摆供、焚香、磕头、烧纸钱,还要祷告一番。
年夜饭这顿年尾最丰盛、最重要的晚餐,通常是与近邻好友共享的。在没有电视和手机的年代里,大人们除夕夜熬年守岁是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度过的,这天晚上,笼头的爹、豆豆的爹、马勺的爹和粪叉哥都来我家吃饺子,喝酒,他们在堂屋吃,我和伙伴们在厨房里另摆一桌,大人们喝酒聊天直至凌晨两点,撤了席后又打牌熬一宿。真像苏轼在《守岁》里写的\"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我们小孩子也不睡觉,虎子见我们不睡,它也不睡,陪着我们打牌、下棋、烤火直到天亮。然后放开门炮仗,看到碎红满地、灿若云锦的\"满堂红\"令人精神振奋,心情舒畅。这天\"满堂红\"是不能扫除的,否则会扫掉财气。
\"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满街走。\"春节这天上午,大人们都要三五成群地去村里年长的长辈家里逐个去拜年,祝福他们健康长寿,万事如意。这天也是走干亲的日子,干儿、干女儿都要去干爹、干娘家里拜年走亲戚。在这个中国人最盛大的节日里,喜庆的气氛达到顶峰,男女老幼都欢天喜地,待客、走亲戚也由此拉开序幕。
大年初二,出嫁的闺女带着丈夫、孩子回娘家拜年是全国各地的人们都恪守的老规矩，我们当地人尤为看重。闺女带的礼物讲究成双成对,但娘家人不能全留下,吃饭也要有面条,\"初一饺子初二面\",开年饭吃面条有条条理顺、长命百岁、顺顺当当的寓意。
这天上午,姑姑、姑父和表哥都来了。自从八月十五以来,亲人们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新年再次团聚,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虎子首先看到,它慌忙迎上去,作揖拜年,“汪汪”两声,我也赶忙迎上去,说:\"姑姑、姑父、超哥,给恁拜年了!虎子也给恁拜年呢！\"
表哥高兴地说:\"虎子老伙计,咱几个月没见面了,我好想你呀!\"
姑姑笑道:\"虎子长得越来越壮实了,好可爱呀!\"
爹娘也迎出来,爹忙掏烟递给姑父,娘去倒茶,并端出桔子、苹果、瓜子、花生等让大家吃,虎子也赶忙叼来板凳。
姑父说:\"虎子认得俺,它记性好着呢!\"
娘说:\"今天有点冷,咱在院里烤烤火吧。\"
虎子立即叼来劈柴,我到厨房拿麦秸和玉米芯作引火,爹又搬来一个大树根,我们就在院里边烤火边聊天。
我们对新年的祝福和愿望都浓缩在这堆火里,新年伊始,鸿运当头,红红火火的日子就算开了头。
姑姑说:\"当先,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说:\"大年初二啊,新年的第二天。\"
姑姑笑了:\"哈哈!我听人家说,初二是狗的生日。相传女娲造人时,第七天才把人造出来,在造人之前的六天里,女娲先造出了\"鸡狗猪羊牛马\"六畜,狗是第二天造出来的,所以初二是狗的生日。\"
我们大家都笑起来。我说:\"那虎子还挺有福气的,赶上这么好的日子过生日。\"
姑姑说:\"俺过来时看到十字路口南边大坑里坐了很多人,是不是又在唱戏呀?\"
娘说:\"是的,从初一到初三村里请的道情戏,咱下午再去吧。今天恁都别走了,在这看戏,明天还有一天,咱明天都没啥亲戚走,明天再看一天恁再走。\"
姑父说:\"住下来还得麻烦恁。\"
爹说:\"不麻烦。难得看一场大戏,恁今天都住下,明天看完戏再走。\"
我说:\"超哥,咱先去看戏吧?\"
表哥说:\"好啊,咱现在就去。\"
我和表哥搬个板凳就去了戏场。戏场是一个大坑,干坑。往年看把戏、听大戏都在这里。说是去看戏,倒是名副其实,戏台上演员“咿咿呀呀、嘚哎嘚哎”地唱,我们也听不出啥门道,只是哪人多往哪去,看热闹而已。
戏场里虽然人多,但这个坑很大,后边还空出来一大片,是听不懂戏的小孩子们玩耍的地方。
我们在人群的最后边找个位置坐了下来。戏已经开场了,听人家说唱的是《王金豆借粮》。
因为听得半懂不懂,所以心不在焉,东瞅瞅,西望望,坐一会儿站一会儿。
约摸看了个把小时,就在我们东张西望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后边大声喊着:\"嗨!嗨!\"
我们扭头看去,只见坑沿小路陡坡上有个中年男人拉着一架子车红砖从上面迅速滑下来,下边的坑底有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在那里玩耍。那个拉砖的人知道自已下陡坡已控制不住车把要翻车才大喊:\"嗨嗨!哎哎哎!\"
虎子在我们身后箭一般地冲上去,衔住小女孩的棉衣往一边叼过去。
连人带车已经翻了下来,正砸在小女孩原先待着的地方,小女孩被虎子救了下来,吓得哇哇大哭。小女孩的娘惊叫着跑过来:\"孩子,没事吧?\"
小女孩只顾哭,说不成话。那个拉车的人也爬起来,慌忙道歉:\"对不住啊!上边那个坡太陡了,小路也太窄了。差点出大事,好在那条狗把孩子叼走了,孩子没事的,你哄她一会儿就好了。\"
小女孩的娘说:\"虎子,谢谢你!\"
这时,戏场后边过来几个人,把架子车抬了上去,又帮那人把红砖拾到车上,那人连声道谢,又给大家递烟。这个人我不太熟,应该是我村最东边的人。
那人对我说:\"我也得谢谢恁家的虎子,要是砸到了孩子,我的麻烦就大了。\"
看完了上午的戏,我们回到家时,爹娘已经摆好了酒席。我给他们说了刚才发生的事,爹说:\"大过年的,要是砸到了人,该多晦气呀！”
姑父说:\"虎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功德无量啊!\"
姑姑直咂舌,说:\"好好的人说出事一会儿的事,叫人不得不担心。\"
娘说:\"幸亏虎子眼疾眼快,不然两家人都倒大霉了,今天要犒劳一下虎子。\"
我们吃过午饭,下午看了戏。初三又看了一天戏后,姑姑一家才回去。
初三是走白亲的日子,是亲戚家里新近有人去世需要上坟祭奠才走的亲戚。所以这一天绝大多数人家是没有客的。
初四这天,我和爹娘带上虎子去了舅舅家，在那里还见到了两个姨、姨夫和一帮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们。
初五,爹的表哥、表弟的全家人来了我家。
初六,爹的表姐、表妹的全家人也来了我家。到这天过年走亲戚就到了尾声。
初七以后的几天,是战友、同学、朋友聚会的日子。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荡秋千是一项主要的娱乐活动。
这几天,大人们就在大街上张罗着搭秋千。用四根大木桩两两相交,顶上也用一根大木桩做横梁,横梁上套上两个椭圆形的柳木圈,圈下绑上两股绳的牲口套,牲口套的下端是一根粗粗的方形木棍,最底下是一个铁钩子。
这样的大秋千,不仅小孩子爱玩,大人们也爱玩,尤其是年轻小伙子、大姑娘更是打秋千的高手。小孩子往往是坐着让人送来送去，而小伙子、大姑娘们则是站着自已手脚并用地越荡越高,往往要荡到与横梁齐平甚至超过横梁才逐渐放低下来。人多热闹的时候还要互相比一比谁荡得最高,有一定的观赏性,但也有很大的危险性。大多数情况下是一个人荡,也有两个人配合着面对面各往一面用力荡的,这就更加惊险刺激了。那个年代的人经济条件都差不多,不比穷富,不比社会地位的高低,比的是个人的力气、胆量或者游戏、干活的本领,是人本身。
但是,人世间的灾祸总是五花八门,让人始料未及。隐患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有一天下午,我和虎子以及几个小伙伴荡秋千,正在我们玩得高兴时,有两个小伙子也来玩。我们下来让给他们。我们都知道他俩是荡秋千的高手,也想欣赏一下他俩的演技,他俩上去后,也不用人送,就忽忽悠悠地越荡越高。每一方到了最高处都蹲下身来又用力伸直腿,两臂伸直像白鹤亮翅一样,又猛地收起双臂,趁着惯性和牲口套的张力,没几下就荡到了与横梁齐平的高度,荡过来,荡过去,呼呼生风,我们都惊叹着大声唱彩。就在他们大显身手荡过中间时,有一个小伙子裤兜里掉下一颗糖,旁边两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看到了,慌忙去抢,这时两个小伙子已经从最高处荡下来我们大吃一惊,大叫道:\"嗨嗨!躲开!\"
千钧一发之际,虎子猛扑上去,将两个小男孩扑倒在地,他俩安然无恙,虎子却被撞到了几米之外,它晕倒了。
虎子的头部受到牲口套下踏棍的猛击，昏迷不醒。我惊叫着跑向虎子,不知如何是好。
一群小孩子都围过来,那两个小伙子也吓得浑身发抖,感到后怕,他们走过来按摩虎子的胸口,我揉着虎子的头,哭喊着:\"虎子,你醒过来,你快点醒过来……\"
那两个小男孩也吓哭了。一个小伙子说:\"恁俩还哭,不要命了?跑到中间干什么?\"
另一个小伙子也埋怨道:\"要是撞到恁俩头上,还有命吗?\"
我和伙伴们给虎子揉搓了好大一会儿,虎子慢慢睁开了双眼。没有外伤也没有流血,它奇迹般的慢慢缓了过来。一个小伙子安慰我说:\"没事的,它只是暂时被撞蒙了,过一会儿就会好的。\"
另一个小伙子说:\"咱把虎子抬回家吧,让它休息一会儿。\"
我说:\"先别动它,让它在这静静地躺一会儿。\"
又过了一会儿,虎子站起来,它默默地摇摇晃晃地向家里走去。
爹知道后,让虎子坐上车,和我一起拉着它去了兽医站,医生检查后说没啥大碍,休养两天就好了。然后静脉注射了降低颅内压的药，又拿了一些抗炎药,作为提前预防性用药。
我们回来后,两个小男孩的爹娘都端来两碗肉丸子,给虎子吃,说了一些慰问和感谢的话。爹说没出啥大事就好,虎子过几天就好了。
过了几天,虎子果然恢复了健康,它又蹦蹦跳跳地快活起来。
我问它:\"虎子,你的头还疼吗?\"
虎子摇摇头,\"汪汪\"两声,仿佛在说:\"好了,不疼了。\"
我说:\"来,抱一个。\"
虎子立起来与我拥抱。我说:\"虎子,你是个英雄,我为你感到骄傲!\"
正月十三到十五是挑灯笼、放焰火的好日子。每年的这个时候,爹都会给我买好多烟花。手里擎着的,手里摇着的,地上旋转的,地上喷花吐珠的,旋转升空的,各式各样,令人眼花缭乱。
一到晚上,我就和笼头等小伙伴聚在一起,也不分你的我的,一个接一个地尽情地放,这种快乐无以言表,一年也就这么几天可以享受。亲手燃放小烟花与集体观看一场大型焰火表演的感受是不同的。集体观看总觉得是隔靴搔痒,纵然很壮观很震撼,也感受不到儿时从自已手中绽放的烟花的别样的美感。那是在乡间烟火气中的深情沐浴,那是幼小心灵最绚烂缤纷的绽放。我把这种快乐传递给虎子,让它也衔着一炷香体验了一把。
正月十五这天晚上,村里放\"大旗火\",就在我们家门口燃放。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观看。\"大旗火\"是一个大炮筒和一根长长的高粱秸杆做成的,十多个大人站在墙头,一人拿一个同时点着,一道道火龙摇曳着冲上云霄,直到落下来还迸射着火花,墙头上的大人们每人都会放十几个,这在当时我们乡间算是最隆重的焰火表演了。
这几天,属于三四岁或更小一些的孩童们的娱乐就是挑灯笼了。孩童们在爹娘的陪同下参加灯展似的游来游去,男孩女孩都聚在一起享受着属于他们那个年龄阶段的快乐,而大人们总是拿他们取乐，撺掇着他们\"碰灯笼\",一大帮大人们围着看着怂恿着:\"跟他碰,看谁有种;跟她碰,看谁的灯笼结实。\"
直到一方的灯笼碰撞得烧着了,小孩子哇哇大哭,而大人们则哈哈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