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了却凡间千万事
季梦槐的伤无法支持她自已去找周蔚,所以,她请梅大娘替她跑这一趟。
在把信给梅大娘前,她问季念:“你想在他面前咽气吗?”
季念抱着腿坐在榻上出神:“你说我真的要死了吗?”
太阳很平常,风很舒服,昨晚赌气睡在门外的猫还在咕噜咕噜打呼噜。
门外的人间依旧是昨日的模样。
“我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
季念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如果说昨天她还能念着她的仇人,到了如今,她已经不知道念什么好。
最后的时辰,用来思念那群王八蛋,有点太对不起自已了。
“你不会算错了吧?”季念迷茫道。
季梦槐一觉醒来,季念就是这样的状态了。灵魂不需要休息,也不知道她昨晚到底想了些什么。今天一早,这个姑娘满身的热烈和强势全都收敛起来,只剩下一片白纸般的迷茫。
季梦槐看着她头顶所剩无几的数字,无法回答她的疑问。
“你怕吗?”她问。
“怕?我从小没怕过什么东西。”季念很骄傲地抬起头,但是她眼底的迷茫又涨了上来:“你知道人死的时候应该想什么吗?”
“我不知道。”毕竟她还没体验过。
“哦。”季念蔫蔫的飘在榻上,“你帮我照顾好荼芜。”
“好。”
“记得给我烧钱。”
“每天烧。”
“你不能陪我聊聊天吗?”季念幽怨道,“在外面这么能言善道,回来一句话都不会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季梦槐犹豫道,“你想聊什么?”
“你的耶耶和阿娘呢?”季念的眼神突然落在她身上,像是真的想在最后的时间找个人说说话。
季梦槐坐在她身边,看着门外茂盛的梧桐:“我是我阿娘带大的,阿耶······我没见过。”
“那你阿娘一定很辛苦。”季念笑着说,“我阿耶一个人带我的时候,也很辛苦。”
“嗯。所以她从小就教我很多东西,防止我被饿死。”季梦槐握了握自已的手,“我上学的时候,她每天累到睡不着觉,天天害怕学校要收钱。”
季念默默听着,她的眼睛里没有好奇,反而似乎只是想借一个故事,让自已想起点事情:“学校?是私塾吗?”
“差不多。”
“你们可以上私塾吗?江都不让女孩儿去私塾,长安也不许。”季念问道:“你是女扮男装上的私塾吗?我小时候也这么想过,我阿耶说我胡闹,但是我娘和干娘都同意我去试试,所以她们真的帮我化了男装,然后带我去私塾拜师······虽然最后因为我撒娇露馅了。”
“女孩也可以上学的。”季梦槐等她怀缅完,才慢慢回答她的问题:“和男孩一样读书,读到你愿意放弃为止。”
“真好,下辈子我带我耶娘去见识一下。我阿娘和我阿耶吵架就说,要是自已当初书读多点,就不会被我阿耶骗到手啦。”季念哈哈一笑,她把头枕在膝盖上:“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嗯。”
“哈哈,我就知道!”季念越到最后反而越像个小孩:“能学武吗?我干娘喜欢学武,听我娘说,我两个哥哥也喜欢。”
“可以,想学什么都可以。”季梦槐道。
“周蔚不行,他风吹吹就倒,只能在书塾里做书虫。”季念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他最想要的应该是商人的孩子也能做官吧,当初他耶娘商量把铺子都卖掉的时候,他躲在屋子里嗷嗷哭,还要我去安慰。”
“可以吗?”
“可以,只要没有犯罪。”季梦槐点点头。
季念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要犯罪,这条路就毁了······”
“是。”季梦槐心中越来越沉重,季念周身的那种空茫慢慢令她感同身受,一个多的字也说不出来。
季念在那喃喃自语,像是江都话。季梦槐静静听着她在那对四个长辈说话,都是些儿时旧话。
季梦槐恍惚间想起,季念如今,也不过十九岁。
连二打头的年岁都还没摸到,就要独自走黄泉路。
“喂,你怎么和上次一样,又苦着脸。”季念回头笑她,这回语气柔和多了:“我现在居然不想笑你,还觉得有些感动。果然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看在我和你说了那么久好话的份上,我想清楚了,帮我去叫周蔚过来吧。我最后见他一面——这个时候,我那嫂嫂应该还没起。”季念站起来,叉着腰扬眉的模样似乎又恢复了最初见面时候的张扬和飒爽。
“那我叫梅大娘跑一趟。”季梦槐撑起自已的腰,尽量不扯到腹部的伤。走到门口,红团子还睡着。
昨晚也不知道生闷气生到什么时候。
刚巧梅大娘抱着一堆衣服过来,看见季梦槐站在门口连忙劝她去躺好,“娘子,你伤还没好,要好好养着!女孩儿家家,不要落下病根,以后日子难过——”
梅大娘把衣服堆到榻上,飘在榻上的季念小腿眨眼间就被衣服淹没。梅大娘一无所知,赶紧回来扶季梦槐:“季娘子要是看见娘子受伤,一定要心疼。”
“大娘这是要做什么?”季梦槐看着季念呆呆坐在衣服里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九月啦,天气会越来越凉。我想着先替娘子把衣衫晒一晒,好让娘子醒过来以后有衣服能挑着穿。”梅大娘一件一件替季念收拾,叠好放在身边。季念往后飘了一点几乎飘进墙中,安静地看着梅大娘替她思量以后要穿的衣服:“我还在箱子里看见了一件上好的披风,再过两个月我一定要提醒季娘子把它拿出来。那衣服过年穿最喜庆吉祥,一定能把今年娘子的厄运都冲干净。以后啊,都会平安顺遂。”
季梦槐听着,那个背影莫名像自已离家前老妈替她收拾行李的模样,腰微微弓起,发丝垂落在颊边,手上忙忙碌碌,嘴里唠唠叨叨一刻不停。
“叫大娘去吧。”季念轻轻说道。
“大娘,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呼,好啦!”季念拍拍自已的脸,“咳咳,时间不多啦!我要宣布我的一部分遗嘱!”
季念眨眨眼:“先前那份在我床底下贴着,你找出来,现在把它烧掉。这一份作废,等所有财产到你手里,你再按我说的重新分配吧。”
季梦槐走到床边,却发现今天的自已有点趴不下去,腹部的伤有被拉扯的迹象。她挠挠脑袋,先跪下来在床边摸索了一把,没有在床边摸到什么奇怪的物体。然后她回头想去询问季念是不是放的很里面,发现一只猫目光灼灼地瞪视着她:“阿槐!你又乱动!”
“呃。”她迷茫的看向季念。
“我觉得你需要个帮手。”季念摊开手,戏谑道:“哇!小猫咪,你看她多不信任你,自已身上有伤也宁可自已动手,不肯叫你——她伤口一定又裂开了。”
季梦槐:“······”
她只是想自已先试试而已。
“阿槐!”小猫咪两脚离地,人立而起,每一根胡子都在愤怒的抖动。
季梦槐跪坐在地,气势莫名就短了一截:“对不起······”
“哼!”墨水气鼓鼓地恢复了猫咪四脚着地的正常模式,然后行云流水的钻到床底,里面传来猫爪尖锐地划过床板的声音。窸窸窣窣一阵后,墨水叼着一个信封放到季梦槐面前,然后气鼓鼓继续去门口生闷气。
而且看架势,这回气更大了。
“行了,猫主子你快烧了它。”季念已经在烛台旁边等她了。
季梦槐燃起蜡烛,将旧的遗嘱一点点化作灰烬。然后季念就在她的身边念叨她新的想法:“我想过了,你事情做完,重修荼芜的钱我总不能让你出。你先拿银子把荼芜重修好,然后这间屋子鉴于你在门前大放厥词,我很欣赏这一点所以决定让你多租两年,我先前一次性交了三年的钱,正好······”
季梦槐在一边默默记录。听见暂时有地方住,顿时安心很多。
“不行的阿槐,”墨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门边,难过地刨地板,“我们不能接收任务所需以外的任何来自灵魂体的馈赠,最多最多只能留下重修店铺的资金。因为任何恩怨都是要还的,如果我们没有办法结清和求助人的牵绊,那么会留下大麻烦······”
“什么麻烦?”季梦槐愣住了。
“他们走的时候,可能会想带走你。”
“······”啥?
季梦槐忍不住捏眉心,接着又听墨水继续对季念严肃声明:“你生前留下的债务也必须自已解决,不然会影响投胎,不能让阿槐替你解决。”
“总之,一定要自已了断。”
“等等,那我做任务花的钱借的银子可以报销吗?”季梦槐扯起一抹公式化的笑,“这里店家没有开发票的习惯。”
“唔,总部会报销的。我都有做账单的······”季梦槐的眼前出现一张表格,上面是她这些天的全部开销。
“那就好·····不对,你们哪来的银子?”阴间不会发冥币吧?
凭空给真金白银也不太现实······任务者万一花的钱太多,突然变出那么多钱来,市场流通的钱莫名变多,就和出现了大量无法辨伪的假币一样,积累多了经济迟早会生乱子。
“是福寿啦,叠加在任务奖励上的。”
“······哦。”
等于没有。
“那我要她修个店铺豪华版不算馈赠吧?”季念眼珠子骨碌一转,问道。
猫咪点点头:“只要不用到阿槐身上就可以。”
“哎,那你多拿点钱修店去。”
“修完店后,剩下的现钱,都送给梅大娘。我的藏品,等周蔚的孩子生下来给那孩子当满月礼······剩下的也没什么了。”
清点完毕生的财富,季念心中泛起无尽的空虚:“我好像也没什么东西,哈哈。以前明明觉得自已东西太多,天天想着要丢掉。”
“有什么······是要带走的吗?”在安静到窒息的氛围里,季梦槐用最轻的声音问道。
“我能带走什么?”季念低头问某只猫。
面对这种问题,墨水出奇地冷静:“什么都带不走。”
“你瞧,到头来,都是泡影。”季念望着门口,呐呐道:“来得真慢呀。”
人死形灭,肉体在泥土中腐烂,一切有形的事物都将留在人间。
人能带走的,只有泡影,和如同泡影的心。
“娘子,周县丞娘子临盆!他亲自守着呢!今天来不了!”
或者——
只有泡影破碎后的残渣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