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堂上寂寂无声,遂时杰的脸上隐隐有些发白。王五马六之事虽离奇难信,可这素未谋面的画像却绝对做不了假。足见对方一定是经过反复追查,确认了身份之后,才来上门寻仇,虽显霸道,却全然合乎江湖规矩。
他脑袋里过电一般继续去想来龙去脉,猛然间明白为什么老蔫夜里来劝他火拼。只怕王五马六的事,老蔫早就知道。老蔫既然知道,那侯四爷自然也知道。那么秋慕雨出手杀了王五马六,侯四爷便只有避而远之。二当家之前一番慷慨陈词,明着是为虎字辈伸冤,实际上是把虎字辈架在火上烤……他越想越惊,连额头也沁出汗珠。
院侧一名大汉轻步上前,躬身行礼,小声道:“我去叫兄弟们换防回来。”遂时杰沉默无言,恍若未闻。
杨云逸瞥见院内虎字辈几个人满脸不安,心中暗哂。可自雷豹以下,龙字辈的众位兄弟都轻轻松松,甚至幸灾乐祸,又觉得大为不妥,缓缓走上几步言道:“兄弟相阋,外御其侮。龙虎寨虽说龙虎相斗,那是自家人关起门来的意气之争,绝不受他人欺负。今日咱们龙虎一家,一致对外,时杰兄弟莫要担心,众兄弟打起精神了。”说罢,轻轻摆手,只听院内一阵络绎不绝的抽刀拔剑的声音。众人瞧着刀枪林立,气势顿时大不相同,心上都是一凛。
薛止柔朗声道:“遂统领,黄家七口惨遭被害,虽然贵寨王五马六卷入其中,但冤有头债有主,未查清真相之前,我等无意与贵寨为难,倘若贵寨定要找回场子,依江湖规矩,亦当奉陪。”
遂时杰环视四下,神色有几分伤感,轻轻摇摇头道:“大丈夫处世,光明磊落,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今日既然说好是谈,岂能不分青红皂白。”说着抽出腰间短刀,随手一挥,精准掷在薛止柔面前,道:“此刀乃先祖传下,以此为信,龙虎寨和黄家灭门一案的瓜葛,便由遂某一人承担。今日既无定论,咱们就此揭过,他日倘若查实,薛主事可凭此刀相召,遂某必登门谢罪,绝不推诿。”
薛止柔盯着短刀,并不言语。传智心中好奇,侧身朝短刀看去,只看了一眼,神情登时大为惊异,眼中精光闪动,沉声道:“遂统领这把刀,可否让老僧看一看?”遂时杰点点头。传智快步走上前,伸手将刀拔出,只见刀刃厚实,宛若未开,刀头崩缺了一角,在阳光照耀下也不发光。传智对着刀刃细细观瞧,良久,脸上露出落寞之色,叹道:“故人已矣,复何望哉!”
秋慕雨见传智如此,已知其故,哈哈一笑道:“老和尚还是念念不忘当年那一刀哇,只可惜此仇再也报不了啦!”
传智苦笑,叹道:“秋大侠何必相讥,当年咱们十八义勇,互相之间打过的架还少了?那一刀老僧早已不放在心上,只不过今日睹物思人,怅惘难以自制。遂人雄英武绝伦,实在是可惜……”
此言一出,座中尽皆色变。遂人雄之名,稍有阅历的江湖客都知道,二十年前遂家庄被称作天下第一庄,而庄主便是遂人雄。江湖凡有解不开的纷争,总是请遂人雄主持公道,因此人面极广。可惜十六年前遂家庄突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成为一桩奇事。依传智所言,遂人雄还是”十八义勇“之一。江湖传说“十八义勇”,个个武艺高绝,专司惩恶扬善,只是都隐姓埋名,由芈盟主负责暗中联络。没想到秋慕雨和传智和尚居然也都是十八义勇。米伯良本以江湖显达身份安坐,此时也赫然起身行礼。
秋慕雨动也未动,只淡淡道:“刀确实是解牛刀,但姓遂的来历,老和尚你不妨瞧上一瞧。”
传智听罢,将刀放回,凝神向遂时杰瞧去。遂时杰本已有几分失魂,甫遇传智的目光,顿时感到一阵眩晕,浑身一震,双拳不自觉紧握。只见传智眉间不住轻微晃动,目光之中蒙蒙然,泊泊然,竟似潮水涌动。少顷,遂时杰一个踉跄,往前扑倒,传智轻挥袍袖,将他扶住,双手合十转身,向薛止柔道:“薛姑娘,老僧有一个不情之请。”
薛止柔连忙起身还礼:“大师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老和尚这是要多管闲事。”秋慕雨提醒道。
传智呵呵一笑:“秋大侠说得不错,黄家一案,牵扯传印,徂徕寺本就责无旁贷,老僧受命前来,自然是要出力。只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乃是旧人遗脉,今日遇上,实难作壁上观。老僧愿为作保,求薛姑娘将刀赐还。”
薛止柔轻松一笑,道:“大师尽管取了这刀罢,遂统领本就与黄家一案无关。”
传智躬身答谢,取了刀还给遂时杰。遂时杰接过刀,却愣着说不出话来。他本是遂氏一脉,只是遂氏绝足江湖十数载,早已湮没无闻,究其原因,乃是十六年前阳洮关对抗西蛮时,伯父遂人雄携族中子弟出战,结果惨遭败绩,无一幸免。他因因少时投身南楚铁甲军,深得铁甲帅楚铮的喜欢,被推举去玄天门学艺,大战之时,没能跟随参加。阳洮关之后,家族噩耗传来,他不及受业完毕,便私自返回族内奔丧,此后再也未返玄天门,玄天门一怒之下,将他除名,于是只好远隐塞北边陲之地,在龙虎寨栖身。身居山寨,他平素为人低调,沉默寡言,寨中兄弟私下多有议论,却均不知他的身世。而今身世显露,旧事历历在目,本已痊愈的伤疤,再次被揭开,不由得痛彻心扉,知悉传智是尊长故旧,当即跨上一步,向传智屈膝行礼,哭拜于前。
这一下,饶是传智早已身居方外,世事不萦于怀,此刻眼中也有些湿润,紧紧握着遂时杰的手,将他扶起,道:“好贤侄,咱们另寻一处叙话可好?”遂时杰点点头。传智心中既喜又忧,正要从演武堂出去,猛地瞥见台上坐着的米伯良,忖道:“今日机缘难得,遂氏一脉将来要在江湖立足,少不得各路豪杰的帮衬。”于是站定,拱手向秋慕雨和米伯良道:“秋大侠,米统领,你们来不来?”
秋慕雨迟疑不决,耳边薛止柔轻声道:“师伯尽管去,止柔能应付得了”,于是将长鞭一收,朝院外走去。米伯良也站起身,见杨云逸没有异议,跟着走了出去。
演武堂迅速恢复静寂。裴德佑率先长叹道:“天佑忠良,遂老英雄泉下有知,总算有个安慰。想当年,老夫曾向遂老英雄敬过几杯酒,相谈甚欢,老英雄的音容,真是历历在目……”
高娘子“嗤”的一声,笑道:“裴老爷子交友广泛,这江湖上和您没敬过酒的,只怕也不多吧?”
裴德佑一怔,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杨云逸示意雷豹重新为众人添酒,眼光在诸人脸上一一扫过,这才言道:“不怕诸位笑话,杨某和诸位一样,今日才知时杰的身世,实在是不胜唏嘘,也着实惭愧。薛姑娘,今番你来寻龙虎寨的晦气,这黄家一案不论背后凶手是谁,也不论王五马六之死究竟是罪有应得还是遭人冤枉,都应只限于你我两家的恩怨,与时杰无关。我龙虎寨尊崇遂老英雄侠义,愿助时杰重振旗鼓,绝不许任何人拉他下水。”
薛止柔听到“拉他下水”,心中一动,脸上却还是如常,针锋相对道:“二当家何出此言?我等前来,只为塞北安定计,贵寨多番侵掠塞北,所做下的事,究竟该谁负责,均以事实说话。遂统领人品贵重,侠义担当,可难保会有一些居心叵测的,想方设法要他代人受过,这一点二当家不可不察。”
这几句话杨云逸听来极不受用,却也并不反驳,眼中闪过一丝诡谲,转向鬼王道:“大师的故事讲完了吗?如有未完,请继续。”
鬼王摇摇头,道:“后来的故事,都与王五马六无关了。那晚咱家穴道受制,老三赶到的时候,人早已走了个精光,货物也被烧了。回到乱葬岗,左思右想,大伙一致决定在塞北寻找叫王五马六的挨个逼问。可惜花了数月,始终也没查到什么线索。直到十几天前,经薛姑娘分析,才决定来龙虎寨碰碰运气。”
“如此说来,大师此次上山,是为了黄文卿夫妇?还是为了那两个孩子?”杨云逸问道。
鬼王没料到此问,略微想了一下,才道:“若说为了黄文卿夫妇,那不尽然,出家人不打诳语,咱家久历江湖,生生死死也见得多了,黄家是否有世仇,那也不得而知。但两个孩子与我有渊源,却势必要问个明白。”
众人暗暗点头,均想鬼王若是为两个孩子而来,确实名正言顺。
杨云逸却道:“果如大师所言,是为了两个孩子,那便该当确认两个孩子是被王五马六所害,可根据贵派道明师傅刚才所述,黄家七口,如今只确认了四人丧命,两个孩子的情况,并不清楚。徂徕寺世所敬仰,特意派来两位大师前来作证,所说的话,杨某是信的,但倘若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便来寻龙虎寨的麻烦,传到江湖上,是非自有公论。”
鬼王愣住。他这几个月来,并非没有猜想过两个孩子尚在人间,并且也曾私下查过,可是人海茫茫,如大海捞针,久而久之,心中便渐渐相信两个孩子早已丧生了。若非今日道明提到救出了一名佣仆,他本是连一点希望都不再抱有。
只见道明站起身,朝杨云逸一揖,道:“杨二当家无需多虑,掌门师尊曾有交代,徂徕是方外之人,以和为贵,此行只求止乱解结,并不与贵寨为难。”
杨云逸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孔行臧突然将手一拍,嚷道:“徂徕寺的大师,那都是神仙一般,哪里会来管咱们塞北的俗务,今番屈尊前来,已经是天大的福缘了,二当家,你咋恁地多心呢?”
杨云逸展颜一笑,道:“杨某俗人一个,行臧兄批评的是。不过话分两边,龙虎寨也不会推卸责任。黄家一案,王五马六到底做了些什么,两个孩子究竟是否还活着,我杨云逸向各位保证,一定尽力查清真相,还受害者清白。“说着朝院内寨众命令道:”龙虎寨的兄弟记下了,黄家一案,马上着手去调查。”
院中齐声雷动,雷豹原本在照壁下添柴,此时也站起身,慨然领诺。鬼王心中感念非常,深深一鞠。
朱不吝却猛地站起身,左顾右盼之下,一脸严肃道:“二当家既如此说,那朱某也有话要说。”
杨云逸看向朱不吝,道:“朱掌柜请讲。”
朱不吝眼神微闪,朝高娘子一瞥,直言道:“别人如何,我朱马虎管不着,但钱庄的生意,一向是认钱不认人。王五马六那两箱金子,是经我钱庄赊给黄文卿的,这笔款子的文书,今天我也带来了……”说着,命令身后几位年轻人将箱子打开,取出文书,呈交给杨云逸。
杨云逸伸手接过,心中却着实愠怒,忖道:“好你个朱不吝,黄家借的钱,出了事却找我来索要,真是岂有此理!今番若不是有求于你,杨某绝不留情面。”
朱不吝见杨云逸接了文书,心中大喜,忙道:“早听说龙虎寨神龙二当家一言九鼎,我朱马虎今日领教了。”说罢,取过桌上酒盅,一饮而尽。
杨云逸微微一笑,将文书收起,道:“朱掌柜不必客气,诸位显达能来龙虎寨,那是我龙虎寨的福气。凡涉及在座诸位的,譬如裴公的爱子,朱掌柜的银钱,高掌柜的绸缎,今日宴会之后,该奉还的奉还,该给付的给付,一样也不会少。”
裴德佑听了此言,脸上登时露出喜色,连忙也站起身,举起面前酒盅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