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讲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院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人说话,只有照壁前的燃木不断发出“哔啵哔啵”的轻响。
除了薛止柔等三人,谁都没有想到——恶名远播的地藏鬼王,和眼前这个被徂徕寺逐出门墙的癞头和尚,竟然是同一个人。众人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原本心中积攒着的些许怜悯,立即化作满腔怒火。
裴德佑脸色铁青,第一个站起身来。朝薛止柔拱手道:“薛主事,去年八月,我武行几个弟子,在闹市被砍伤,手筋被挑断,正是这五鬼搜魂造的孽,请薛主事主持公道。”
薛止柔点点头。
朱不吝神色凝重,也站了起来:“去年十月,我典当行的一家分店遭劫,店里五口被杀,有人看到五鬼搜魂来过。十一月,高娘子存放在钱庄的金库,也被劫掠一空,据说也是五鬼所为。这些事,薛主事您是知道的。”
薛止柔又点点头。
孔行臧瞧了众人一眼,也站起身缓缓言道:“去年十月,李家庄的姑娘被掳走,惨遭杀害,请了我去验尸,咳咳,面目全非,但衣襟上写了“五鬼”两个字……”
薛止柔仍是点点头。
江离心道这鬼王犯事还真是一个不落。他在飞岬关前已听过薛蛮儿历数鬼王的恶行,但那个时候,只一心一意想除掉五鬼。如今鬼王已归服了薛止柔,刚才的故事,也足见其是个襟怀坦白的汉子,心中不禁替他担忧。
正在这时,院中有人缓缓言道:“大家还记得这位大师刚进门时说的几句话么?”众人一愣,只见说话的是林莫晚。这位塞北米行的林老板,向来少言少语,但每次说话,必然深思熟虑。
“谁是谁非,并不能靠辨,是曲是直,众人也未必清楚。”林莫晚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
高娘子一拍手,站起来道:“莫大哥的话,小妹信得过。大家不要急,我看这位大师多半还有难言之隐,不如先听听他怎么解释。薛妹子,你以为呢?”
薛止柔站起身,道:“不必了。承蒙各位看得起,推举我薛家做了主事。按理来说,凡各位所请,止柔都应当立刻办理。这鬼王既在塞北犯下滔天巨案,哪怕血溅当场,也难赎其罪之万一,又何须劳神解释。只不过今天并非良日,因此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各位将追究五鬼一事暂且押后。待回到塞北,只要查实五鬼相关案情,薛家绝不姑息偏袒。”
众人面面相觑,一语不发。显然这番话,并未完全打消各人的疑虑。
“薛主事,不是我裴德佑不相信你,鬼王是跟着你上的山,你让大家怎么想?”
薛止柔微微一笑,道:“裴公这话问得好。既如此,说与大家也不妨,就在十天前,舍弟薛蛮儿已在飞岬关擒获了五鬼。五鬼过往所做之事,如今正在追查之中,只因其中疑点重重,所以止柔才带了鬼王亲来龙虎寨。此来,目的有三:一,是为黄家七口被杀之事;二,是为费家镖局被劫之事;三,是为塞北财物频繁被抢之事。此三件事,都需要鬼王前来对质和举证。裴公高义,听说在费家镖局一事上,也曾派了令公子多番追查,只不知查到了什么?”
裴德佑登时想起,自已的儿子还被龙虎寨扣着。这鬼王就算有万般罪,也比不上自已的儿子性命重要。当下气势便怯了,拱手道:“我儿玉郎得杨二当家相请,也于数日前来了龙虎寨。”说罢,朝杨云逸看了一眼。
薛止柔道:“如此甚好。裴公子英雄侠义,塞北人人与有荣焉。”
裴德佑忙道:“不敢当,不敢当”,说着缓缓落座。
薛止柔又将目光看向朱不吝,道:“朱掌柜有何疑虑?”
朱不吝正待说话,却听高娘子冷笑一声,道:“朱不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问他做什么?”
薛止柔赧颜一笑,却还是看着朱不吝。
朱不吝摇摇头,苦笑道:“高娘子既如此说,我朱马虎还有什么话好说?”
众人啧啧称奇,这朱不吝七尺男儿,竟然对高娘子这般畏之如虎,若不是心中有愧,便是个懦夫。
孔行臧见裴德佑和朱不吝都不再坚持,不待薛止柔相问,也自行说道:“我同意薛主事的安排。李家姑娘之事,回到塞北再说,也来得及……”自顾自地坐下了。
薛止柔见无异议,朝众人深深一揖,道:“那么,便令鬼王继续。黄家血案究竟真相如何,在座诸位请一同来听。”
杨云逸霍然起身,喝道:“且慢!”
薛止柔道:“二当家有何见教?”
杨云逸鼻翼微动,清了嗓子道:“如果只是你们塞北的事,自然无可见教,但今日事关龙虎寨,不容杨某不多加谨慎。前番已说过,五鬼搜魂的话是不能信的,大家也认同此理。可这位大师,怎的讲了个故事,摇身一变,就成了五鬼搜魂的地藏鬼王?请恕杨某实在难以相信。因此烦请薛姑娘拿出证据,证明这位大师的确是鬼王本尊,而不是你请来的障眼法。”
雷豹迅速起身,瓮声附和道:“就是。我雷豹也不信,明明是大师,凭着三言两语,转眼又成鬼王,岂非儿戏?”
秋慕雨白眼一翻,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杨云逸摆手令雷豹退下,冷冷道:“秋大侠何必动怒!我们只求释去心中怀疑,并无他意。难不成龙虎寨数百之众,随便给人蒙蔽么?”
秋慕雨怒气不消:“是蒙蔽,还是狡辩,你心知肚明。”
眼见气氛有些紧张,遂时杰走上前,恭敬地向秋慕雨行了礼,道:“秋大侠请勿怪。黄家七口被杀一事,牵涉到虎字辈两位兄弟,我们也急于了解真相。薛主事既然在追查,不论寻到什么证据,做出何种举证,大家各凭立场,总是要听一听的。但倘若举证之人身份可疑,那说出的话如何教人相信?因此,在下以为,二当家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有先证实这位大师的身份,才能去谈其它细节微末。”
江离听遂时杰所言,心想自已曾在飞岬关上见过五鬼,是能够确认鬼王身份的,但在场的人只怕都已将自已视作薛姑娘的人,又岂会轻易相信?顿觉此事颇为棘手,不自禁地望向薛止柔。
薛止柔神色如常,淡淡道:“遂统领既如此说,秋师伯,烦请招呼两位来客上山吧!”
秋慕雨将白蟒鞭往腰身一挂,人已跃在门口照壁之上,运起内息,向着山下三声长啸。只听前声方罢,后声即起,啸声接连传将出去。众人只觉耳鼓叮咚,如长风击石,密雨过林,直待声音远远地传开去,才恢复正常,脑中却仍残余嗡嗡之声。杨云逸暗暗心惊,想秋慕雨在江湖得享“暮雨潇潇”之名,实非夸大其词。
三啸声罢,立即有两声长鸣由远及近,却是自山下传来。这两声虽不如秋慕雨刚才那般气势强横,如风摆荷叶,微雨花开,传至各人耳中之时,却气息充沛,舒泰自然。米伯良精神一振,道:“有徂徕高手驾临!”
杨云逸快步踱至院墙处,朝山下看去,院中有些好奇的,也纷纷围过去观望。只见山下两个黑点正缓缓移动,过了一会儿,离得近一些了,依稀看出是两个僧人。其中一个身穿黄色僧袍,微有些胖,但袍袖挥摆之间,身轻如燕,稳稳地走在前头。另一个则是灰色僧衣,精瘦身材,看起来年纪不大,正迈开步子奋力往前追。初时二人只隔丈余,待行至半途,前后已相差里许。往前穿过一片密林怪石,那黄袍僧人渐渐放慢速度,待同伴赶上来,然后将袍袖挥出,搭在灰衣僧右臂上,二人并肩向前。
遂时杰轻声吩咐一名虎字辈前去相迎。过不多时,只听院外一声“善哉!”秋慕雨躬身自照壁而下,带了二僧径直走进院来。
薛止柔抢上几步,向二僧揖礼:“两位大师不远千里,薛止柔深感盛情。”黄袍僧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抬起,朝薛止柔打量,口中言道:“不必多礼,传音师兄交代过,薛姑娘有恩于徂徕,我二人来此效命,原是应该。”众人听这黄袍僧说话之时,语声平顺,气息悠然,竟完全不像从山下刚刚奔行上山,不禁大为佩服。
秋慕雨哼了一声,道:“传音呢?怎么不亲自来?”
黄袍僧呵呵一笑,道:“秋大侠责备的是。师兄本已准备前来,不巧东垂孔宗主约了去曲坞查探疫情,无力分身,这才令我师侄二人代行。”说着指点灰衣僧人向秋慕雨行礼。
秋慕雨点点头,伸手向鬼王一指:“呶,看看那位,还认不认识?”
鬼王登时浑身一震,低下头去,竟似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黄袍僧轻轻一叹,却不言语。那名灰衣僧人向前跌行两步,颤声道:“传印师叔,我和传智师伯寻你来了,你……”呜咽着竟说不出话来。
众人均想:原来这癞头和尚竟与传音大师同辈,这黄袍僧法号传智,不知是他师哥还是师弟?
薛止柔向传智一一引见了在场诸位,这才说道:“大师可曾见到了我齐师伯?”
传智看了一眼秋慕雨,道:“见到了,慕华兄带到消息后,我劝他同来,他却说要先回折腰宫去。”
秋慕雨觉得有些烦闷,不耐烦道:“老和尚,闲话少叙,在座有人不相信你这破寺而出的师弟是塞北鬼王,却待何说?”
传智奇道:“怎么?难道是传印有所隐瞒?”当即走到鬼王面前,斥道:“传印,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统统如实交代,方能减你罪责之万一。”
鬼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徂徕寺大师在上,但教传……小人有一句假话,立时死于乱棍之下。”
秋慕雨嗤笑道:“起誓有用的话,江湖早就太平了。传智大师,你可带有印信一类的东西?”
传智搔首道:“传音师兄十二年前将传印师弟逐出师门后,曾与芈盟主有书信往来,询问当时详情。但书信都在寺里,这次却没带来……不过,我这个师侄道明的身上携有一份手札,兴许能印证一二。”
道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本子,递在传智手中。传智道:“在寺之时,道明师侄和传印最为亲近,听说传印出事,主动找到传音师兄,发愿亲自寻回传印。这手札上,记录了道明自西余走到南楚,又从南楚走到塞北的所见所闻。路上查访到的关于传印的消息,也都如实笔录其上。”
薛止柔接过手札,细细翻看。这手札已有些破旧,书页变作橙黄,不过每页小字工整,并无涂抹痕迹。里面的内容,绝大部分都是沿途所见所闻的纪实,关于传印的记录,都用粗笔标明。薛止柔着重翻看了塞北所录诸事,内容确然无疑,便将手札送至杨云逸面前,道:“请二当家垂览。”
杨云逸面无表情,朝遂时杰和雷豹招了招手,示意他二人一同来看。道明也走上前,以免三人对手札中有任何不解之处,可以及时予以解释。
传智盘膝而坐,看向鬼王,道:“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传印师弟,你可知自已为何陷于心魔,苦不得脱?”
鬼王起身,盘膝相对而坐,合什道:“大师请教我。”
传智长叹一声:“事到如今,你尚且不敢称我一声师兄。洛罗刹之威,竟至于斯乎?你可知传音师兄得知你的遭遇,如何评语吗?”
鬼王惶恐不语。
“传印以私念护佑本寺,非起于仁心泉,乃是堕于糊涂海。”
仁心泉,正是徂徕寺众僧修习中明心见性之所;糊涂海,则是执迷不悟的僧众忏悔受罚之地。鬼王心中默念,脸上困惑之色殊无稍解。
传智继续道:“徂徕立寺百年,岂因一人而兴,一人而亡?身为出家之人,你却放不下一身臭皮囊,不过受了些外在威胁,内里竟恐怖顿生,岂不成了涓蜀梁一般?”
(注:涓蜀梁,古代人,曾于月夜行路。月光照下,瞧见身后影子亦步亦趋,以为鬼怪附身,惊恐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