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小池直觉得惶恐。她穿过的空旷里没有人群,而只是琳琅的一个个小展台,却觉得此路无比漫长。她总有一种随时会离开的感觉,这感觉叫她有重新踏上未知的紧张和怯懦。

人在哪里停留,孤寂就慢慢受到了滋养,扎根,模样幻化喜人,让拥有它的主人错了眼。直到此刻,游小池发现它撕扯掉外皮,依旧是狰狞的令人窒息。

“游小池”在跟人说话,她被拽住手臂的时候,吓得猛一哆嗦,“怎么了?”

看过来的还有个男人,高高瘦瘦的,穿一件宽松雪白的薄绒衫,配着黑色靴裤以及半长靴。他稍稍外八字的站相显得很从容,一双环抱在胸前的手臂,在看到游小池手腕的那霎,迅速绕下来,背一微弓,手伸了过来,“你好。”

他笑道,这笑里带着神秘莫测的-----惊喜?

游小池漠然的目光停在他脸上。

是个清秀的男人,有些女相,好看的男人都有些女相,这是难免的。

他眉毛浓密又长,倘若粗上一丝丝,就显得英气,反而搁这个脸上不协调。眼睛是阔而长的,右眼尾下一颗小米粒大的痣,浅褐色,微微透。

入眉鼻像个冷峻的小山峰,由两眼间微微一凹,便小滑梯似的平顺而下。

游小池的目光便由这儿滑下,跌进鹰钩鼻下的人中。

略带肉粉色的薄嘴唇忽地抿成一条弧线,唇瓣上下开合,又吐出两个轻盈的字来,“你好。”

游小池目光收回,忽视对方的问好。

男人讪讪收回手,又问:“你们是双胞胎?”却是有种明知故问的意味。

“算是吧。”游小池拉过“游小池”,回头对男人说一声“抱歉”,便往前走。

男人看着她俩的背影,喃喃笑道:“她好像并不觉得抱歉。”

“怎么了?米西亚现身了?是男是女?啊?难不成是个第三性别?”“游小池”问。

“你话挺多。”游小池有些拖不动她。

“你倒是冷漠寡言且不解风情,难道你看不出,此时的我只想再见见那个帅哥。”

“刚才那个男人?你风骚,他风流,你俩倒是棋逢对手。”

“游小池”笑笑,丝毫没影响好心情。

“听着小池,我随时会走。”游小池说正事。

“为什么?你在这里不是挺好的吗?咱们俩互相陪伴,也不需要朋友和亲人,而且我也习惯了跟你这张脸相处......”“游小池”有点慌。

“我随时会走。”游小池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我来的方式,自然也不知道我走的方式。可能我低头系个鞋带的工夫,可能我进了某栋建筑物再走出来,可能是推开某扇门,甚至我可能只是打了个喷嚏。是没有预兆的,我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想我待不了很久。”

她讲完指着小展台说:“看,第三种树。”

“游小池”目瞪口呆,“怎么回事?难道这里还有第三个世界的人?或许,或许米西亚应该知道点什么。”

“我去找主办方。”

“你不要不声不响的离开!”“游小池”喊道。

“好,我答应你。”

游小池点点头,朝展厅二楼走去。

房间很多,但只有一间门上贴了字,“策展人办公室,工作联系电话......”

游小池看着紧闭的房门,突然有些犹豫,她刚才罗列的那些离开方式里,推开门,是可能性最大的。

踌躇中,有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她回头,看到那个女相的男人不知几时跟了过来。

游小池瞪着那只手,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跟她不一样,虽然你们长得很像,但是你右手手腕上有红色的印记,我一眼认得出。”男人另一只手指着游小池的手腕,肩膀上的那只却不松脱。

“什么?”

“推开门,我做好准备了。”男人直了直身体,神情严肃得很。

“拿开你的手!”游小池命令道。

“抱歉,我现在不能答应你,不过我绝不是要占你便宜!麻烦你就容忍一会儿。理由我等下肯定告诉你,好吗?现在......”男人握住了游小池的右手,将它轻轻放到门把手上,“推开门。”

游小池鬼使神差地握住把手,微微酥麻的电击感攀上手臂,她来不及细想,将门大开。

空的。

再合上。

肩上松松的。

她回头看身后的男人还在,倒是松了一口气。

“理由!”她质问。

“换季促销,换季促销,全场低至两折起,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有人拿着喇叭在喊,听着就像直对着耳朵。

游小池环顾四周,才发现这里压根就不是空荡的展厅二楼,而是一个购物中心,熙熙攘攘,摩肩擦踵。

她夺过促销员的喇叭大喊起来:“游小池,游小池!”

“她不在这儿!”

女相的男人走过去制止游小池,“她不在这儿,游小池。”

“看来,我食言了……”

虽然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但看上去毕竟还是个现代文明社会,游小池放心地甩开步子上了街。男人依旧跟在她身后,简直狗皮膏药。

游小池走两步顿一下,脑子里高速盘旋着,等到男人笑眯眯地跟上来,她码清了脑子里的那点东西。

“你说你叫米西亚?那个雕塑家?”

男人点点头又摇摇头。

“真名还是艺名?”她问完立马又一摆手,“不,不重要,这个不重要。”

“真名。”米西亚笑着说。

“你刚才那个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

“我是叫米西亚,但我是个画家。”

“你认识我?不是,你认识游小池?”

米西亚点点头。

“哪一个游小池?”

游小池细思自己脱口而出的提问,浑身皮肤都蔓出一层鸡皮疙瘩。

“不是你,也不是刚才那个,三言两语无法跟你交代清楚,我们能先去吃点东西吗?”

“你有这个世界的钱吗?”

“另一个我们可能会有。”

便利店门口有人偎着垃圾桶抽烟。烟雾飘过来,游小池疾步走过,还是被呛了一口,皱眉咳了两声。米西亚却驻足,猛吸一口气,脸上愉悦得很,像蝴蝶嗅到花香。

他一回头看到游小池咳嗽的样子,伸出惯常夹烟的两根手指,在嘴唇上一阵摩挲。很快一狠心似的,甩身跟了上去。

游小池只要了一个面包、一瓶水打算分食,结账的时候谎称未带手机,没有现金,光光的就俩秃人。

店员扫外星人似的扫来两眼,说:“刷脸!”

进门之前,俩人对于另一个自己的财力,进行了非科学预判,米西亚信誓旦旦地说“米西亚”肯定是个有钱的公子哥。

店员把扫脸机往前一摆,米西亚自信满满地将脸贴了上去。

“扫脸失败,请重试!”

米西亚心里狐疑,敛起笑容,再次贴上去。

“扫脸失败,请重试!”

待他不解气地还要再试一次的时候,店员捂住了镜头,“先生,机器没问题的,跟表情也不相干,您还是回去确认一下余额。”

“我来试试。”游小池把脸才一贴过去,立马提示支付成功。

“‘米西亚’是个穷鬼?这,天呐!怎么可能!”

“哼,这可没准!不过‘我’是个富婆,这就够了。”

“那再去吃点别的呗,反正你也有钱。”

“这不是我的钱。”

啃完面包,游小池在想接下来怎么办。这一路米西亚都剥夺了她握门把的机会,如若不然,就要每时每刻跟她手牵手。

“我期间开过好多次门了,也没见得换世界。”

“以防万一。”

“行,随意。”

她在他开路之时,先厘清了他狂吞时的三言两语。

“我是跟着‘游小池’来的。”

“游小池?”

“对的,当时我正在店里挂作品。‘游小池’冷不丁闯进来,撞坏了一副我最得意的画。”

米西亚皱着眉,“我听见她不停地嘟囔‘有人追我’诸如此类。她大概率是装疯,因为外面是步行街,摩肩擦踵,没有人会在那里追人。我怕她跑了不认账,就在她开后门逃走之前,抓住了她的手臂。”

“然后你就发觉你去到另一个世界了?”

“嗯,是的,因为后门应该是一条街,而不是一条臭水沟。属于我的古画店也变成了足疗店,店主是一个秃头男人。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们这张脸的主人叫游小池,很神奇,我一下子见过三个游小池。”

“她呢?”

“她挣脱我的时候被我拽破了衣袖,跑了。我看到她手臂上有跟你一样的红色纹路。”

游小池撸上袖子,发现闪电纹上密实的纹路,有一条已经呈浅褐色,和肤色几近相容了。

“竟然还有一个‘游小池’在游荡?不过也不奇怪,宇宙那么多。那你见到那个世界的你了没?”

“他......”即便知道不是自己的事,但讲出来还是有些难以启齿。“他做了变性手术,有感染,当时办展时间已定,正巧他的策展人在路上发现我,将我带回去,因为看到同样面容的男人之躯,他还朝我大发雷霆,看来他是厌恶极了以前的自己。”

“他想抓你回去当李鬼,没想到遇到一个真李逵。”

“其实他如果不能亲自出面,没必要抓我。我没告诉过你吧,我其实是双胞胎,有一个哥哥,他哥哥应该会帮他的,毕竟是亲人。”

“嗯,亲情确实是最可靠的。”

“你也这样认为?”

“才怪!刚才那句完全是屁话。亲人,除了有血缘关系外,如果狠起来,会更要命,因为他们知道你的软肋在哪,刺过来就是致命的。”

米西亚听完,无话可说。他穷极之时,也不见他那个哥哥来帮忙脱困,反而远走他国。

“那个树根雕呢?”游小池问。

“是我做的,它是我去欧洲古堡时看到的一棵怪树,我曾给它拍过照片,就挂在店里的照片墙上。我做成木根雕放在展台上,其实是想找同类,嗐,不过也是碰运气罢了。

怪东西总是有特殊存在的意义的,就譬如这种离谱的情况下,我总不能逮着人便问,你这几几年,领导人是谁,省级怎么划分,都叫啥名啊?人家会把我当成神经病的。不过现在离开了,也就没什么意义了。还有那个世界的,我也查过,是......”

“两个男人,青年和老年。”

“你怎么知道?”米西亚很惊奇。

“因为我也看过,我的世界是两个女人,青年和老年。”

“也许我们身处在平行世界,古树就是标志物。”

“恐怕是的。”游小池顿了顿,又问,“所以你跟我来的目的是什么?”

“回家。”

“好巧,我也是,但我们不顺路。”

俩人正聊着,没留神一辆保姆车停在身后。车上下来两个人,架上游小池的臂膀就往车里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