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悠悠转转便到了离开前一日。

这次回祖地只有三伯父一家,西院三房一家,加上崔睐大概十人。主子不多,但随行的部曲奴仆和行李却排了十几辆牛车。

崔睐这次出行只带了最亲近的荷川和英翘,其余人全留在了洛都。

趁着二人收拾行李,崔睐决定去找阿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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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她已好久未见到阿父,每日早出晚归,想提前逮人都不行。

匆匆来到阿父的院子发现此处空无一人,还是一旁阿喜告知她阿父今日整个上午都在规絮园。

听到阿父在规絮园,崔睐愣了一下,随即想到阿母的忌日快到了。

阿母去世后,阿父就一直没有再娶。而每次一到阿母的忌日,阿父便会到规絮园待上一整日。

规絮园之前并不叫这个名字,是阿父娶了阿母后才改成规絮园。

闲暇时,俩人在园子里一人吹箫,一人抚琴,配合得相得益彰,他们时常在园子里待上一整日。

在外人看来,二人说是神仙眷侣也不为过。门第上门当户对,同属于五姓七宗,才貌上男俊女美,都是才华横溢之人,所以无论横看竖看两人都很般配。

其实在遇到崔母之前,崔父的婚事很是波折。

崔父单名一个孝字。

他虽是个妾生庶子,但从小聪明异常,五岁便能过目不忘,八岁就可作诗写赋,小小年纪就传扬出神童的称号,也因此得到家族的重点栽培。

十五岁之后,出众的才貌使得他在一众同辈兄弟中鹤立鸡群,更是甩自己嫡兄一大截。

但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过于优秀的崔孝便成为嫡母卢老夫人的眼中钉。

崔孝的嫡母卢老夫人出自五姓七宗的范阳卢氏,未出阁前家中千娇百宠,嫁人后夫妻相敬如宾,一年后便生了嫡子崔呈。

可以说在崔孝被家族重视前,卢老夫人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幸福美满。

但随着崔孝越长越大,人也越来越优秀,卢老夫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嫡子成为庶子的陪衬绿叶,被当作鹤立鸡群中的那只鸡。

这是身为世家大族嫡妻所不能容忍的。

故等到崔孝到了议婚之龄,卢老夫人便按耐不住。

她早早将自己娘家庶女接过来,虽明面上说是喜爱这孩子,但暗地里谁不知她是想将这庶女许配给崔孝,但幸好崔孝的父亲崔良脑子清楚,并未如妻子的愿。

有崔良的阻拦,卢老夫人的小动作果然少了许多,但私底下并未死心。

之后崔孝为躲避嫡母的逼婚无奈之下决定外出游学,而正是此次游学,崔孝遇到了自己心爱的妻子,二人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之后顺顺利利地定了亲。

当然这一切都瞒着卢老夫人。

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卢老夫人才知晓此事,没人知道当她当时的面容有多扭曲,眼神有多可怕。

之后一段时间卢老夫人都安静如鸡,对刚进门的新妇也和蔼可亲,当所有人都以为她之后会一直遵守本分的时候,没想到竟会发生那样的事。

崔睐后来听阿母的奶嬷嬷说,当时她正是怀孕第三月,饮食起居一切正常,就是情绪不太好,白日里经常对窗郁郁流泪,有时晚上甚至枯坐至半夜。

然后到事发那日,本来上午的时候人看着还好好的,出去转了一圈后脸色苍白得吓人,进房没一会儿孩子就没了。

这一通变故重创了崔母的身心,之后将将养了半年身体才恢复得差不多,但身边服侍的人都清楚夫人虽身体养好了,心里面儿说不定仍有个大窟窿。

两年之后,崔母才怀上了第二胎也就是崔睐,好在怀这一胎的时候一切都顺顺利利的。

但天有不测风云,崔母还是因胎位不正生产的时候遭了大罪,最后从鬼门关走了一圈。

也因此她之后一直缠绵病榻,没过三年人便去世了。

当时听到这段秘辛后,崔睐便猜测阿母流产也许并不是意外,定有人从中做了手脚。

她有怀疑人选,但还没收集到有力的证据。

而且崔睐观察到,每次阿父拜见卢老夫人时神色都很冷漠。

有次家宴,卢老夫人无意中提起阿父的婚事,想顺势为阿父作媒,宴席上阿父神色倒是正常,不动声色地把事情糊弄过去了,但崔睐却注意到桌案下他的手紧紧握住,手背上青筋暴起,说明他内心并不平静。

........

到了规絮园,崔睐便看到阿父正站在阿母的画像前出神。

崔睐慢慢走到他身边,轻声道,“阿父?”。

听到女儿的声音,他似乎回过神来,但眼睛仍注视着画像,专注而怀念。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昨晚做梦梦到你阿母,她在梦中怨我让你一人回祖地,让你一人孤伶伶上路........阿善,你怨阿父吗?”

崔睐听到这话愣了一下。

我怨吗?

也许是怨吧!

不过怨的不是让自己一个人离开,而是阿父不告知自己缘由,自顾自地承担一切!

她浓密的眼睫垂了下来,遮住眼中汹涌的情感。

“阿父.......我从未怨过你,这次你这么决定必有你的道理,我只是期望阿父不要再把我当成一个世事不知的小儿。

自阿母去世后你一直郁郁寡欢,虽你平常在人前并未表现出来,但我总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而且最近几年你变得越发忙碌,连家都很少回,我不知你为何这样,但我在等,在等你愿意说的那一天.......”

说到最后,崔睐声音不禁哽咽起来。

听到女儿这番话,崔孝内心震动,他嘴唇张了张,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还是没问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声音艰涩地说道,“阿善,对不起.......是阿父无能,无法保护你们母女俩.......”

见阿父如此模样,崔睐的心瑟缩了一下,她走过去像儿时一样抱住他的胳膊摇了摇。

“阿父,不必如此自责。在我眼里阿父便是这世上最好的父亲,相信阿母也是如此认为。而且阿善已经长大了,阿父你就不要再将所有事情都扛在自己身上,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要再隐瞒.......

阿父,试着相信我好吗?”

崔孝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女儿肖似妻子的面庞,他将视线转至崔母画像,久久不语。

屋里随即静了下来,只能听到窗外微风拂过树叶的簌簌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室内才响起阿父的声音。

“阿善,你也到议亲的年龄了吧。”

“阿萦嫁于我时也正是你这个年龄,而我年长她五岁。

婚后第二年她便有了身孕,我虽高兴至极,但无奈那时我正为仕途而忙碌,每日早出晚归,无暇分出时间来陪她。

直到怀孕第三月,有一日我发现阿萦似乎心里藏了事,问她她只否认,无奈之下我只能先将这事记在心里,等一切结束后再向她查探究竟。”

到这里,崔孝陡然停了下来,崔睐也不催,只静静等他心绪平静下来。

“然后便到了那日,我刚到家就听到阿萦意外小产的噩耗。当时听此噩耗我悲痛至极,但内心里更担心阿萦的身体,于是赶忙归家。

之后从太医口中得知阿萦未伤到身体根本,心里面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想到那个未曾蒙面的孩子,心里始终带着一份遗憾。”

望着阿父沉痛的面容,崔睐觉得时至今日阿父仍在自责,自责在阿母最需要他的时候没有陪伴在她身边,自责自己没有保护好那个孩子。

说实话,母亲这个概念对崔睐来说是很虚幻的,上辈子的母亲早早抛弃她远走他乡,致使她那短短二十年无法感受母爱的具体滋味,虽骨子里极度渴望但总觉得如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及。

而到了这里,比较幸运的是这辈子她享受了三年无微不至的母爱。

母亲去世那日崔睐记得很清楚,如果是普通小儿在知晓即将失去母亲时也许会嚎啕大哭。

但心里年龄已是成年人的崔睐并没有感到很伤心,也许是得到的太短暂,她觉得这三年过得很虚幻,就如白日里梦幻的泡沫,一戳就破。

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刻,她只是一直站在母亲的床前,呆呆地看着那双温柔又哀伤的眼缓缓阖上。

也许.......自己是个怪物吧.......崔睐这么想。

见阿父仍未提及最关键的地方,崔睐决定直接问他,

“阿父,我打听到在阿母怀胎第二月,府里便有不利于阿母的流言,这流言来源于哪我还未查出来,但我猜测此流言定与大母有关!”

崔父惊诧万分,没想到女儿竟然已查到这么多。

他无奈叹了一口气,“阿善,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你大母的?”

“无需怀疑,我确定就是她!她一直视我们为眼中钉,她就是害死阿母的间接凶手!”说到这,崔睐便咬牙切齿,恨不得从凶手身上咬下一块肉。

话落,室内静谧了一刻。

“既然你已知晓这么多,那阿父也就不瞒你了。

那流言确实跟你大母有关,是她身边人传出来的,但致你阿母流产的直接原因是她身上戴的香包。”

“香包!”崔睐忍不住惊呼起来。

崔父吸了口气,平复下纷乱的心绪。

“你阿母随身携带的香包里面掺有致流产的药物,而这药物便是你阿母身边吃里扒外的奴婢掺进去的,而背后指使之人正是你大母!”说到最后,崔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

“既然背后指使之人便是她,那为何……”,崔睐说到一半猛地止住声。

为何卢老夫人堂而皇之害死庶子嫡妻却能安然无恙?

她原本是想问这个问题,但随即她突然明白卢老夫人作为世家大族的嫡妻,背后站着的是名望权势不输于清河崔的范阳卢。

如今的北地,士族分为三六九等。其中一流士族包括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弘农杨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其中范阳卢和清河崔比其余五家名望更高一些,同时也站在最顶层。

所以崔氏自不会因为一个还未出生的庶房子嗣而去得罪范阳卢氏,单看卢老夫人如今仍安然无恙便知当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甚至阿父当年正六品的官是不是也因此而来的呢?用一个看似不错的前程让我们咽下这口恶气,这便是世家大族权势吗?

静室里,香炉炊烟袅袅,父女俩皆沉思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