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了接女儿易义回家月休假的日子。弄清楚了易义躲避我的原因,我心里坦荡多了,再没有了之前的小心翼翼。

我依然将车停在学校门口,我在车上等她出来。

放学时间到了,第一批出来的学生,大都是三三两两在一起,开心地说说笑笑,脚步轻快。

易义跟在这批学生后面,肩上挎着双肩书包,手里拎着换洗的衣服,独自一个人,脚步缓慢,神态若有所思,一副落寞的样子,让人心疼。

易义来到车边,轻声叫了一声“妈……”,然后照例拉开车后门,我说:“小义,包放后面,你来前面坐。”

她将书包和手提袋放在后面座位,自已来到副驾驶坐好,系上安全带。

易义还不清楚她借贷款的事情我已经了如指掌,更不知道此事已经妥善处理好了。所以,她的戒备心理依然存在。

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找了一个轻松的话题,对她说:“小义,我今天特意没做饭,我们在外面吃饭,你想吃什么?”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都可以,火锅!”

小时候,易义特别爱吃披萨,现在却钟情于火锅。

我说:“那好吧,我们就去吃‘都可以’。”

易义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看我一眼,却没有笑,也许她觉得我这个幽默太冷了吧。

我问她:“你妈幽默吗?”,她点点头,有些勉强地说“嗯,还可以。”

玩笑过后,小义看起来轻松了一些。我想起上次我来学校,她亲口告诉我“自已才不会自杀呢”,凭这句话,我相信她有和我一样强大的内心承受力。

所以,我干脆不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开口问她:“小义,上次究竟为什么哭?现在可以跟妈妈说了吧?”

易义还在嘴硬,她说“不为什么?”

我一改平时的和颜悦色,面带严肃地对她说:“易义,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有事不要瞒着妈妈哈。你要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个世界上,能帮你的只有妈妈!”

我说完这些,易义沉默不语,我用余光观察她的表情,她只是身体稍稍扭捏了一下,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我也不再出声,也不扭头看她,我两眼正视着前方,专心开车,余光却能感觉到她在看我,在观察着我……

我知道,她一定在内心激烈斗争“我能跟妈妈说实话吗?”“说了会不会连累奶奶呢?”“说了真话妈妈会是什么态度呢?”……这些问题一定都是她那小脑袋此刻正在思考的问题。

她不吱声,我也当她不存在。我打开车载音乐,歌曲《夜空中最亮的星》响起,“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我将声音调得很小很小,歌曲的穿透力却直击心灵。

车里响着音乐,我却感到非常安静,安静得仿佛只有我和小义的呼吸声。

我依然不说话,我等着易义开口。

我在心里做了个决定:今天,如果易义不先开口说话,我绝对不说话,我会沉默到底,这是个斗智斗勇的时刻。这一年多来,我太在乎她的感受,我对她小心翼翼,以至于她完全忽略了我这个母亲的内心感受,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要试试看,我在她心里究竟有多重的分量,她究竟在不在乎我的开心与否。

做好这个决定,我更加坦然了,我不再关心她是否开口说实话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们谁都不说话,车里显得异常沉闷。

突然,副驾驶上的易义小声嘟噜道:“我不敢说。”

看到她终于开金口了,我也平心静气地问她:“为什么不敢说呢?怕我骂你?还是怕我打你?”

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说:“我知道你不会骂我,所以我更不敢说。”听到这句话,我不再追问了。

我已经听出了一个十五岁孩子的话外音,很显然这话里有话。

我不再追问,易义也不再开口说话。

我们一直沉默到餐厅,谁都没有再提这件事。

巴奴是易义最爱的一家火锅店,里面的毛肚是她的最爱。文文静静,皮肤白皙的小女孩,对麻辣火锅情有独钟,而且无论她怎么吃,脸上也不爆痘,不上火,我百思不得其解。

看着她专注于麻辣锅吃着,白皙的小脸蛋红彤彤的,不知道是辣的还是热气熏的,我从白汤锅中盛了一碗肚片汤递给她,让她先喝下这碗营养汤再吃,她喝了两口,再次继续专注于麻辣汤锅去了。

我将剩下的毛肚片全部倒进去,她在里面一片一片捞着吃。吃完最后一片,她的筷子又在锅里捞了几下,什么都没捞着,便放下了筷子。我看她意犹未尽的样子,于是问她“要不要再来一份。”

她咂吧着嘴,摆摆手说:“不要了,太饱了。”说着,端起汤碗,喝了两口又放下,拿起纸巾,擦擦嘴巴,看着我,冷不丁问道:“妈,我不是你生的,对吧?”

她突然这么一问,倒给我问住了。我稍一迟疑,立马镇定下来。

我反问她:“你听谁说的呀?”

易义说:“黄奶奶他们说的,被我听到了。”

我每次去婆婆家,那个黄阿姨总是对我欲言又止,我没有理睬她们,没想到,她们竟然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把主意打到孩子身上来了。

我继续追问小义:“那么你希望呢?你希望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易义毫不犹豫地说“真的假的,你都是我妈妈呀。”

听到易义的回答,我鼻子一酸,很是难受。我的难受不在于易义知道了我不是她的亲妈,我的难受在于我难以理解的人心。

那个黄阿姨和易义奶奶,也就是我的前婆婆,同厂共事几十年,邻居几十年,易辉在世时,黄阿姨和我婆婆的关系,没有多好,也不至于多差,表面倒也和谐。为什么易辉走了,黄阿姨就处处针对我婆婆呢?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想到这里,我决定晚上和易义好好谈谈,虽然她父亲不在了,但是绝不能让自已的爷爷奶奶受到欺负。

于是,我对易义说“我们先回家吧,回家再说。”

说实话,我挺喜欢小孩子的对话方式,不拐弯抹角,很直接,也丝毫不磨叽。

我决定用大人的思维,将十五岁的易义当个大人一样和她深度谈一次话。

我们大人往往喜欢用自已的思维,将很多事情瞒着小孩子,而在隐瞒的过程中,大人心中有鬼,不能坦然面对孩子;孩子心里带着猜忌和疑问,更加不敢真实地面对大人。

如今,貌似天大的秘密,就这么挑明了,我和易义都格外坦诚,格外自然而随意。

回到家,我躺靠在沙发上指挥易义“小义,剥个柚子我们吃”,小义乖乖地拿起一个柚子,认真地剥起来。

要知道,以前这些事情我是从来不会让她做的,柚子都是剥好皮,一瓣一瓣撕开放盘子里,苹果、梨子削皮切块,装盘子里,小义只需动口就成。

今天,看着她笨手笨脚地剥着柚子皮,我故意视而不见。很快,柚子皮剥好了,我一边吃着柚子,一边对她说“小义,听说你亲妈在你四个月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

刚说到这里,易义立马轻声反驳道:“是被我奶奶赶走的。”

我突然记起了叶家豪说的话“她说是她婆婆赶她走的。”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蹊跷。

于是,我问易义究竟听到那个黄奶奶说了些什么,易义将她所听来的和盘托出。

夏天,易义放暑假在婆婆那边,婆婆的老邻居黄阿姨,明明看到易义走过来了,故意和另外一位阿姨讲“这孩子真可怜,亲妈被赶走了,这爸爸又走了,没爹没妈的,怪可怜……”

易义听到后不可置信,她回家追问奶奶,这是不是真的。奶奶说“我没赶她,她自已不要你跑了。”于是,易义逼着奶奶给她买手机,她要在网上发寻亲信息,找她的亲妈。

买了手机之后,她偶然刷到了一个游戏主播,于是一发不可收拾,酿成了借贷风波。而寻找亲妈这件事情她早就抛诸脑后了。

讲完这些之后,易义从沙发的另一端挪过来,靠在我身上,非常诚恳地对我说:“妈,我当初想找她,我只是想问问她,为什么丢下我不管就走了?问完之后我就让她走,我再也不想见她了。”

我知道易义也许是怕我不开心,才这么宽慰我的。其实,她压根儿就不知道我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没有那么无私,更没有那么伟大,至少在精神上,我不想再这么被绑架,虽然这个绑架是我自已强加给自已的。

但,我需要给自已一个放下的理由。

于是我开解她“小义,也许你妈妈有她自已的苦衷。”

听我这么说,易义再次脱口而出:“是被我奶奶赶走的。”

我追问:“如果真是你奶奶赶走的,你会恨你奶奶不成?”

易义茫然地看着我,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想了半天,才摇摇头说:“不会。”

我说:“是呀,无论什么原因,我们都不去追究。如果你妈妈真的能够回来,就是两个妈妈爱你,你只管享受母爱就够了,其它的大人之间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好吗?”

易义坚定地点点头,答应了。

我又将她借贷的处理经过讲给她听,得知不会再有人来找她的麻烦、不会有人找爷爷奶奶的麻烦,她竟然哭了。

她说这段时间她害怕死了,哭着哭着,她突然抬头,脸上挂着泪痕,看着我说:“谢谢妈妈!”

我告诉她:“你该谢谢你爸爸!而你告慰你爸爸最好的方式就是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有用之人!”

易义同样坚定地点点头。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件事情让易义成熟了很多,似乎一夜之间变成了大人。

她亲生母亲回来与否,在易义这里,也不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