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吹过,她下意识耸起肩膀,看着楼下夜幕降临下京北的车流。

“我下午做梦,梦到你爹地啊。他问我你过得好不好,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那头的声音带着风烛残年的力不从心,以叹气结尾。

“我不是说了,我现在挺好的吗?”

粤语是她从小说到大的母语,说的时候不自觉就会加快语速,更加显得不耐烦,祖孙两个都是这样。

“好什么好?我问你,你最近都在工作?有没有遇到合适的男仔?”

“冇啊。”

“你年纪也不小了别拖了,到时候匆匆忙忙嫁个烂人,像楼下那个大女儿一样!”又是老生常谈的抱怨,她已经听过无数遍。

她索性说:“大家都烂,随便咯。”

“你哪里烂?不是大明星来的?我看电视天天都是你的广告。”

“哈,难得被你夸咯。”

“我不是夸你,我是怕我死了没人陪你的。”

“那你别死。”

“我都八十多了哇!一身病,说不定今天睡着明天太阳都看不到了,你想我怎么陪你哦?”

“那你尽量长命百岁啦,不然你死了,我就是一个人了。”

她语气听起来也不像个八十多岁,靠着心脏支架活着的老人:“我要有这个本事,先复活你爹地。”

她默了一下:“你自己好好活着吧。”

“我是怕我到时候见到你爹地没办法交代,你那个妈妈是个白眼狼,你叔叔现在又还没找到,以后你都没人陪着,你一个人孤孤单单。”

“有的人,没有比有更好。”

“再怎么说都是亲人。”

“亲人害你的时候,比别人更狠。”

老太太真是一如既往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将电话挂断,手机抵在额头上,深呼吸,再呼吸,希望能让突然像潮水一样涨起来的情绪平复下去。

大概是今天提太多次沈书白了,她有点…想他了。

她想起以前刚流行智能手机不久,沈书白就给她买了一台最新款当生日礼物,结果第一天就摔坏了屏幕,心疼了好久,也没找奶奶要钱修,等沈书白两个月之后回来才发现,又换了台新的,旧的修好给了再次创业失败的沈万归。

他从来没因为这种事训过她,连“下次注意”都不会说,只会摸摸她的脑袋说“阿娇好乖咯”。

工作越来越忙,身边出现的人和事逐渐塞满了她的生活,她现在想沈书白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但总有一些时刻,她想和沈书白分享,却想起他已经不在了。就像是捧着一份热粥,等待不归人,只能看着粥在风中散尽热气,弃之可惜。

身后的阳台门传来打开的声音,陆启昭把手里的外套披上她的肩膀,手指勾着领口拢好:“不嫌冷?家里有事?”

她摇头,头发出来一截,像两个圆弧括着巴掌大的小脸。

她自己转移话题,“陆启昭,我想吃麻小,得是那种巴掌大一个的小龙虾。”

他揽肩的手悬空,跟上她思路:“大冬天的,我上哪儿给你找巴掌大小龙虾?澳龙不行?”

“你不是厉害吗?”

“行,我给你找麻小,你睡一觉醒来,一定有。”

“你就不能立刻办到?”

“我找,但你也得给人一点时间吧。”

“我就想现在吃。”

他叹口气,拉开阳台门把她塞进客厅里:“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你钱没还清。”

“你要办不到就算了。”

“激将法都用上了?”他按太阳穴,似乎是在思考,“我给你找,立刻马上。”

陆启昭难得地发了条朋友圈问京北哪里有小龙虾养殖的地方,还要尽快送达。

底下损他的以邱思源为头。

【思源:我一猜就肯定不是你想吃。】

【霖子:不是我说,你们家每天半夜又是奶茶又是麻小的,真不用睡觉的?兄弟你身体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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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些名字和脸勉强能对应上号的人说自己可以联系上,不多时私信就挤满了信息,一确定好可以送过来的人和时间,他把朋友圈给删了。

孙瑞霖连发三条语音过来:“我忘了跟你说,仁通的收购合同今天签了。有个事儿我不说你肯定不记得。。”

“陆绮媛初三的时候去参加学校的运动会,非让我们去给她当拉拉队,当时跑800的还有个姑娘,她马上要跑完的时候,被后面冲上来的人撞倒了,摔得手上腿上都破了!”

“结果她站起来第一件事是跑出去把撞她的人踢倒,两个人直接搁升旗台下面打起来了。你还说人有意思,那个人就是你女朋友。”

其实听第二条语音的时候,记忆已经逐渐清晰起来了。

那个八百米最后一圈被人从后面推倒的姑娘,整个身子都扑在了积灰的跑道上,因为惯性往前滑了一截,因此手和膝盖上都被橡胶颗粒与石子擦破了。

操场上所有人都在看她,连广播站都哑了。

不等跑道旁边几个人反应过来要去扶她,她自己先爬了起来,推开了那些手。

不知道哪来的爆发力,让她超越了所有人,却不是去冲刺终点,而是抬起腿踹在了前面那个人的膝后——

伴随着那个女孩的扑倒,全场一片哗然。

当时他远远地看到她撑着腰抬起的下巴,旁边朋友们还饶有兴致的打趣。

“嚯!这姑娘猛啊!”

“她摔成这样肯定疼死了。”

“换陆绮媛肯定原地哭个三天三夜。”

“才没有!你别诬陷我!”

他好像是说了一句:“挺有意思。”

现在记起来,就反应过来,她这脾气确实不是一两天了,有仇当场报了,还得亲手报,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就图个乐意。

她消失了一阵,又不知道从哪个房间里冒出来:“我的小龙虾呢?”

“别急,我让人去拿了。”

“哦,你拿工具箱干嘛?”

“架子这被拉面撞歪了,我调整一下。”

她“哦”一声,蹲下看着他换了起子又拧螺丝:“你从哪弄来的虾?不是冰冻的吧?”

他撂一个不屑的眼神:“冰冻的怎么吃?你又不乐意还得折腾我。”

“你也可以别答应。”

“都说了,上辈子欠你的。”他随口问,“你初中的时候,运动会故意推你的人,是怎么个事儿?”

她茫然了一瞬:“你怎么知道的?”

“我目睹了全程。”

“记不清了,好像是她喜欢的男孩给我写情书了吧。”

他侧转过来:“你初中那会儿……是挺漂亮的。”

“你根本不记得吧?”

“本来确实有点模糊了,不过前两天有人给我发了你初中毕业照。就那几张照片,换走了我刚淘换来的一串儿。”

“谁?”她脑子里迅速排查怀疑对象,头号就应该是,“邱思源?”

廖佳薇那里保存了那么多她的照片,最近两家准备订婚的事情频繁来往着呢。除了这也没别人有她那么多照片了,连她自己都没有。

沈归当年迅速变卖沈书白的财产,住的房子都没来得及让沈南桑去收拾行李,所以很多东西都不见了。

他说:“真聪明。”

没来得及要求看自己的照片,楼下物业就打电话来说有访客,陆启昭让人放行了。门铃响的时候,他还在摇晃测试猫爬架的稳定性,抬下巴示意她去接。

“你能不能弄好了?别把它拆坏了。”

她嘟囔着打开门,她没想到会看到郭畅,显然,郭畅也没想到会看到她。

郭畅两手都提着大包的东西退了半步,袋子也跟着晃悠,仔仔细细地嘀咕着确认了门牌号,更加错愕。

“我…我来送虾。”

她估量这人手里大袋小袋的东西自己拿不了,往里喊了一声:“陆启昭!”

郭畅这个时间穿的还是正装,为了维持平衡左右手都举着,被她这一声“直呼其名”吓了一跳,神情忌讳。

陆启昭手里握着起子出现在她身后,声音平稳:“怎么是小郭总亲自送过来?”

“刚好跟着我爸巡完店,路过这边。”郭畅看到陆启昭便露出了一个笑容,不谄媚,但多少有一些示好的意味。

他把起子递给她之后,伸手接郭畅的袋子,“上次打球的事多亏你帮忙,还没来得及谢你。”

郭畅人精,听出来了陆启昭站在沈南桑立场里十足的“自己人”暗示,立刻点头:“就是顺手的事儿,女朋友刚好拍了——本来就是普通地打球而已,狗仔就喜欢断章取义。”

东西被放在餐厅的桌上,陆启昭状似无意地问:“视频里有生面孔?”

“于旺那边的朋友——对了,有一个南方刚到京北没多久的哥们儿,姓陶。”

“之前没怎么听过?也没见过。”

“是家里做服饰这一块起家的,打完球没多久他又回首尔读书了,没听说回来。”

“哦。”他不咸不淡地转入下一个话题,“坐下一起吃点儿?”

郭畅识相地没应下这社交辞令:“不了不了,我爸那边还等着我呢。”

“老郭总跟我提过新品牌开拓海外中餐市场的事儿,方案我哥给我看了。”他“郭福记这么多年做餐饮成熟的经验,最终成果一定比我预期还要好。”

“我们一定尽全力。”

“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提。”

“那我先谢谢陆总了。”

“客气。”

郭畅跟她打了个招呼:“下次你再想吃虾,随时说,我这就是特地养着给朋友们解馋的,甭客气。”

她点头说了句“谢了”,意料之中听到郭畅“都是自己人”这类的话。

关门之后,郭畅送来的东西被摆在了餐厅长桌上,最大的是一份火红的麻小,还有一些像芥末毛豆这类解腻的食物,搭配各种烧烤,最有意思的是完完全全照着决赛那夜点的果茶。

“他就没想过万一今天跟你吃宵夜的,和之前那天的不是同一个人怎么办?”

陆启昭瞥她一眼,没回答。

“你跟郭畅也熟?”

“见过几次。”他觑一眼她做好的长指甲,指腹莫名地摩挲了两下,动手拆四四方方的手套包装,“郭福记是他爸妈一块做起来的,现在在国内的食品与餐饮业都算大型企业,他自己好像是…做自媒体公司?”

“嗯。”

“算你半个同行。”陆启昭低着头,视线都在手上,那双戴着厚厚白色手套的手干脆利落地拧下虾头,破开虾壳,将红白相间的肉取出来放她碗里,“前段时间应酬见到他爸,提过融资扩张的事儿。”

她用筷子夹了卷曲如同拇指大的龙虾仁放进嘴里,第一反应是虾与蒜的香,其次是新鲜的龙虾Q弹爽口。

“那个策划真这么厉害?”

“也没有,但郭家的实力和经验来说,失败的可能性比较小。”

她嗤之以鼻:“你真够狡猾的,哄得人上赶着帮你赚钱。”

“这叫资源整合。”

“哦。”她等着陆启昭手里剥好的虾放进碗里,“那预祝你们合作顺利。”

语气敷衍,对这些明显不感兴趣。

“刚他提的于旺,你熟吗?”

她没想到她问这个人:“不熟,不过闻远洲跟他好像挺熟的,时不时就提——有问题?”

“有点。”

“合着我认识的人,在你眼里就没一个正常的。”

他笑:“是真有问题。于家是世纪初来的京北,那会儿古董热,但真正好东西早就被玩家收藏了,他家靠作局卖高仿起家,后来才弄的日化。”

“那跟我也没关系。”

“他们在北方的那个后台不行了,但还在调查阶段,外面还没听到风声。”

这个目前的即时信息才让她有点兴趣:“这么说,他要垮了?”

“听说他那个在国外的姑妈弄了个非洲宝石矿的项目,让于旺在国内拉投资。你那个姓赵的朋友最近在卖基金股票套现,说不定是想投过去。”

以之前看到的闻远洲和于旺的关系亲密程度,说不定真的会砸进去不少钱。

明星投资理财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手里拿着那么多现金,就算不主动去问,也会有人找上门来,懒惰如沈南桑都一直让徐向景帮忙在国内理财,置办产业。

而且娱乐圈和商业圈本来就紧密相连,如果认识的刚好是做生意的人,愿意带上一把,那大部分人都愿意,和商人有了人情牵扯而且赚钱几率还高。

“矿有问题?”

他慢悠悠地点头:“这笔钱如果真投到海外,肯定是回不来了。现在于旺走正常海关程序出不了国,但他要么想办法立刻走,要么坐几年牢再走,和他姑妈到国外分钱。”

“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

“你玩迷宫球的时候,是什么视角?”

就在陆启昭眼里,于旺这种人,就跟迷宫球里的珠子似的,几条路,正往哪走,什么时候脱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事儿你要是愿意可以给闻远洲卖个人情,现在临近年底,他应该也在等清算,钱应该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