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利用一见到刘娥,眼睛就亮了,连行礼都不曾,滔滔不绝地把自已所知的全部事情往外倒:“娘娘,官家为奸人挑唆,命周怀政联合其弟礼宾副使周怀信,加上客省使杨崇勋、内殿承制杨怀吉,一同诛杀丁谓丁大人,同时废后。”
“这事你从哪儿听来的?可要慎言啊。”若这话由别人口中说出,刘娥或许不信。可这人是曹利用,刘娥的一颗心情不自禁地悬了起来。
曹利用回答道:“是丁大人叫下官来的啊!官家策划此事已经策划了一年,确保万无一失才开始行动。酉时官兵就会包围丁府和钟瑞宫,等到夜幕降临,就是他们动手的时机。幸得周怀政有个手下临时叛变,向丁大人告密。丁大人思来想去,能替他报信的就只有下官了。”
丁谓做法高明。他与曹利用虽交情不深,但胜在曹利用与寇准不合,他若死了,寇准一手遮天,对曹利用来说,这是难以忍受之事。要想与人齐心协力,不一定要志同道合,利益一致,才是根本。丁谓深谙此道。
为了表明自已所说都是真的,曹利用还拿出了丁谓写的急信以及信物。
刘娥看后,终于确定赵恒沉寂一年,全是为了今日。为了固权,她与丁谓的利益绑在一起,丁谓若是害她,便是害自已。她没理由至此还保持天真。丁党一倒,她这个皇后也就废了。
她心中的高楼一点一点倾塌,人就像横在天上的云,仿佛一阵风吹来,就会散去。
她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好久好久,靠着意志支撑才勉强没有倒下。
官家啊官家,你要集权又何必使用这样的方式?你若直接与臣妾说,臣妾又怎会不交还于你。
她的心碎了,手不自觉地抚上脸颊。明明眼眶胀涩,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原来真正的绝望是这样的感觉。
她终于走到了这一天。
她没有想过,赵恒会做得这样绝。
寻常帝王废后,不过是一纸诏书。但倘若这皇后把持着一半朝政,帝王出兵便成了理所应当。
是她太傻,过于相信积年过往,心想哪怕有一日因权离心,也不至于兵戎相见。以致从未触及军要,连基本的防御能力都没有。
丁谓向她求救,足可证明穷途末路。真到撕破脸皮的这一刻,文官在武将面前不堪一击。她自已亦是被推到了悬崖尽头,只能眼睁睁瞧着,无能为力。
可是,这样真的甘心吗?
她在心底一遍遍地问自已,指甲在手心掐出了血而不自知。
曹利用的催促将她拉回了现实:“皇后娘娘,您一向擅计,若有人能想出办法化这场危难于无形,那这个人必定是你。”
刘娥惨淡一笑。
在绝对的实力之下,谋略不过是哄人的玩意儿。都说蚂蚁多了能咬死大象,可有谁亲眼见过大象死于蚂蚁之口?大象要踩死一只蚂蚁谈何容易,可蚂蚁却连大象的表皮都无法咬破。周怀政之弟周怀信官位不高,放在平时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可他今日带来的兵,在她面前变成了庞然大物般的存在。
她连抵抗的资格都没有。
要想守住现有的一切,只有一个法子——向兵头子服软。
大宋自太祖后军权一直掌握在皇帝的手里,所以真正的兵头子只有一个——赵恒。
此法不一定有效,却是唯一可行之路。
只盼望着赵恒能够被打动,继而更改主意。
她曾经以为凭借赵恒对她的爱,是永远用不上那一招的。而今天,终于要亲自撕开真相。
以这样惨痛的、不堪直面的方式。
她的心仿佛在油锅里炸,炸成了蜂窝一般的形状,所有的爱恨被掏空,只剩下斑驳的伤痕。但她仍然镇定,气度荣华,保持着一个皇后该有的样子,缓缓地对曹利用说:“今日本宫若事成,必记曹大人一功;若是事败,曹大人自已保重。”
她昂起首挺起胸,大步迈出,袖裾摇曳,就如封后祭天的那一日。
环儿在不远处等她,见到她忙不迭地问:“娘娘,咱们该怎么办?”
刘娥眼神坚定,不急不缓:“环儿,你回一趟钟瑞宫,帮本宫取一件东西来。”
环儿领命而去。
刘娥一个人站在盛开的花圃旁,摘掉了几片发黄的衰叶,又看着自叶缝间漏下来的稀疏的阳光,循着那阳光找到了一丛丛自地底裹泥而出的茂盛的小草。生命是如此美好,所以叫人贪恋。
她难得悠闲看了一回景致,理了理袍摆便走进了福宁殿。赵恒还是那副蔫蔫没有精神的样子,见到她微微抬了抬眼皮。
刘娥在他身边坐定,换上缱绻的目光。她伸手抚摸着赵恒的脸,与他说起王府里甜蜜的往事。赵恒受到触动,因病僵硬的身子变得柔软。
刘娥就这样平和地讲着,一直讲到自已为了他躲入深井,忍受那刺骨之寒。她说,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已这般能熬,还以为要永远埋葬在井下。她的表情绝望而凄凉,带着一种令人心疼的破碎美。
她不奢望赵恒能因为这些往事而立即心慈手软,只是为接下来的敲鼓做铺垫而已。
要想唱好一出戏,起承转合少不了。
只有每个环节都煽情到位,才能获得最后想要的效果。
她把在祭台上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对赵恒说:“妾愿与君,推诚互信,不离不弃。”
不知怎么的,她在赵恒眼中竟抓捕到了一丝落寞伤感的表情,但这表情转瞬即逝,赵恒很快便替换上温暖的笑容,说:“朕也一样。”
与祭台上郑重的回答,并不一样。简单四字,好似敷衍。
赵恒后退了几步,走到床榻边上,掀开软垫,四下摸索。
刘娥知道,他这是在找帝印。虽然她能模仿他的字迹,可最后在奏疏上盖印的,却只能是赵恒本人。
太宗夺了太祖之位后终日惶惶,总担心有人篡他的位,于是找来鲁班后人,在床榻下打造一处密笼,将帝印藏于密笼之中,须得用特殊手法,才能解开,非本人不能触碰。赵恒秉承父训,亦如此为之。
刘娥看不清他用了什么手法,只听得“咯噔”一声,密笼被打开。赵恒的腰弯得更低,从里面掏出个方方正正的东西来,然后踱到一旁的桌案之上,展开了一块绫锦织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