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攸握着手中的棋子,谨慎地观察棋局,看来看去最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棋子,他棋差一着,这局算他输。解攸抬眸看着姬韵游刃有余的神情露出浅笑。

“殿下,这局是我输了。”

一个时辰之前,暑热之毒刚解的姬韵从梦魇之中清醒,抬眼望了望窗外正是傍晚时分,正欲传膳,就听到侍女通报,解攸前来寻她。她摸不清解攸的路数,只好先唤他进来,她只着了身浅色的襦裙,发髻也是随意挽的,她自小随左将军长大并没有那么多男女大防,更没有了入宫时初见那般疏离。解攸拎着一方匣子朝她躬身行礼,姬韵见他如此道:“解攸公子不必如此,此处就你我二人。不知你来寻我有何要事?”

解攸慢慢抬起头,那眼神卸去防备宛若旧友般询问道“一起下盘棋吧,殿下。”

“啊?”姬韵的眉头皱起有些不解,她在丹浔山的时候左将军待她不能算是不好。只是他并不通棋术,姬韵最开始还会自已与自已对弈,后来日子一长也没再下过棋,思及此她的声音带了些许惋惜“我已经许久不下了。”

“此处只你我二人而已,殿下。”解攸的声音不紧不慢,带了些劝诱的意味。

“那就开始吧。”姬韵也不再推托,应承了下来。

棋局之上的姬韵,不同往日那般温和,反倒是杀气纵横,深思熟虑后一击必中。解攸看着她杀伐果断的模样道:“公主果然天资聪颖,即使许久不下,也能赢得轻松。”

姬韵收棋的手顿住了,她对上他的视线道:“解攸,其实我赢得一点儿也不轻松,包括我之前下的每一局都不轻松。”

话毕又低头继续收棋。

藏凌看着这二人的氛围,总觉得有些奇怪。清贰抬头见身侧的藏凌默默怔愣,轻声唤她道:“阿凌,你怎么了?”

闻言褚文澈也看了过来“清贰,藏凌,怎么了?”

藏凌望着不远处对弈的二人“你们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些奇怪吗?”

“解攸分明是封国的质子,为何会突然如此亲昵一个返宫不久还不得圣宠的公主,更何况还未得到大王的召见,按理说这些日子该避着点才是,难道就因为她帮过他吗?姬韵也奇怪,她在王后和茗瑟面前完全不是同一套说法,她在忌惮什么?又或者说,她只是想顺水推舟而已。”

褚文澈有点被惊到“藏凌,你想得太复杂了吧。他们两个现在不都很狼狈吗?有哪里值得对方利用啊?”

清贰却沉默了,他思考良久才道:“是有的,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其余二人一下子明白了,异口同声道:

“是太子!”

“他们都想要除掉太子!”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藏凌说道:“太子对姬韵来说是极有威胁性的,她想在宫里好好活下去,肯定是要对他动手的。”

清贰也看了她一眼,接着她的话说道:“魏国此时正欲与其余封国共同起兵,而大历宫中只有这魏国的解攸一位质子,在未来的伐历一战他不可能清白。说不定他正是魏王的暗探,刺探大历国情,公主的出现虽说是个意外,但对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待时机成熟他甚至能假意与公主联手除掉碍事的太子。而大历举国都知晓十年前公主的卦象,她自身难保,断不可能称帝,待大历内部出现纷乱,各国正能乘势而攻,一举拿下大历。”

褚文澈闻言又将视线投向正在对弈的姬韵和解攸,良久才道:“互相利用,为什么还要把他葬在自已最熟悉的地方呢?恐怕这两人都有付出真心,哪怕只有些许。”

解攸展眉看向姬韵,没有开口。等到姬韵收完棋,解攸才道:“殿下该赢的局,一局都没有输过。在外人眼里,能赢就是殿下的本领。殿下,还要再来一局吗?”

闻言姬韵笑出了声,却摇了摇头道:“我饿了,先吃饭吧。你要留下一起吃吗?”

话音刚落又道:“你还是留下一起吃吧。”

见解攸没有推辞,姬韵唤来茗瑟传膳。二人移步到桌前,姬韵替解攸添了杯热茶,解攸有些惶恐“殿下,我自已来就好。”

“无妨,就连我自已也不太适应我这公主的身份了,为棋友添杯茶而已。你若推辞倒显得小题大做了。”

“多谢你,解攸,我真的已经很久没下过棋了,今天很开心。”姬韵捧起热茶,似是无意感慨道。

饭毕解攸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落了些蒙蒙小雨,姬韵将解攸送到宫门处,将手中伞递给他:“解攸公子,多谢你今日相陪。”

见茗瑟已经把姬韵笼进伞中,解攸方才接过姬韵手中物什“解攸才要多谢殿下。”

“谢我什么?”

“没什么,那解攸告辞,今日叨扰殿下了。”

“无妨,我倒是很乐意你再来。”姬韵笑得漂亮

“我会的。”解攸将视线落在姬韵那张明艳的脸上,他又重复道:“殿下,我会的。”

“再见,殿下。”

“再见。”

闻言解攸撑起伞,转身走进了夜色之中,姬韵的内监为他掌着灯,他的背影一点点隐没在夜色之中。他步子不大,朦胧雨幕落在伞上发出很轻的滴答声,那盏来自姬韵的灯为他照亮前路,他看着很是暖心,不禁温声开口道:“公公,您服侍殿下很久了吗?”

“是,老奴本是服侍大王的,殿下才回来老奴便奉王后之命看顾殿下,才调进了长乐宫。我们殿下几乎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幼时的殿下明丽聪慧,深得大王王后喜爱,虽然……但其实我们殿下,是个很心软的孩子啊。解攸公子,老奴失言了。”夏公公道

“无妨,公公并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不必担心。”解攸心情不知怎么竟突然变得很好。他想大抵是因为姬韵的宫人也像她本人一样。甚至对他这个敌国公子也是尊重有加,从不如宫里其他人那样将他称做质子殿下,而是魏国公子解攸。

他抿唇浅笑道:“公公,今天的事情,多谢你了。”

“殿下将您视作上宾,我们这群做奴才的,也只是按令做事罢了。”夏公公也笑了笑。

二人说着就到了玉堂宫,解攸向夏公公躬身致谢道:“多谢公公,改日我再去拜访殿下。”

夏公公也躬身道:“公子与殿下对弈,殿下其实是很开心的。那老奴这便走了,公子留步。”

在今日出发之时解攸心里的确暗有盘算,他想他与姬韵其实可以是一类人,有许多事可以商议。但今日随她对坐之时,她那认真的神情让他有些不忍开口,他不由得想起了那句“我很抱歉,让你在这里受到了这样的对待。”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说,姬韵真的是很干净的人,她会共情弱者,也会审视自身,才谋过人却不会刺伤他人,胸有大志却擅长藏拙。解攸不禁觉得,这样的人比起那个荒淫无道一事无成的太子,更适合做这六国真正的统治者,只是可惜了。思及此解攸连忙摇了摇头,止住了思绪。

这天夜里,解攸罕见地做了一场很奇怪的梦。在梦里,他见到了六年未见病入膏肓的母亲,他坐在床前想要触碰母亲的双手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只刹那间母亲便消失了,随之宫殿也慢慢消失了,他不住地向下坠落。他欲呼救却越陷越深,待他卸了力气之后却有人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那人是姬韵。

睁开了双眼时已是天光微亮。解攸抚上心口,在梦中见到姬韵时的震撼使他没由来地突然有些心空,为何会梦见姬韵,为何是姬韵拉住了他,这些都不再重要。心跳声震耳欲聋,不安和慌乱的感觉袭来,他只知道,自已此刻很想见到姬韵。解攸即刻起身坐到桌前,凉水入腹时那慌乱无措的感觉才渐渐消退,他目光落在了杯盏之上,忽而想到,姬韵那里的杯盏好像是同种颜色的。

傍晚时分,正在读书的解攸看了眼天色,披上外袍又去寻了姬韵。她仿佛是刚刚外出归来,在长乐宫门外姬韵先看见了解攸,她冲他微微挥了挥手轻笑道:“解攸公子,你来了。”

说着已行至解攸面前,她眉目间皆是喜色,解攸感觉自已像是被她的情绪感染了,再开口时也带了些雀跃的意味道:“殿下,我来还昨日借用的伞。”

姬韵笑着接过他手中的伞边走边道:“我刚刚从母后那里回来,最近宫里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元节祭祀,母后也要筹备中元节家宴,我去看了看能不能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话音刚落她将视线投向身后的解攸道:“公子进来吧,我们再下一盘棋如何?”

听见她的话解攸忙回道:“好。”这才快步跟上,侍从们都很懂事地退后了些,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他望着姬韵的背影,看着她发上随着步子迈出而轻轻晃起的步摇,总觉得没由来地高兴,他很喜欢听姬韵说话,她的语气总让人觉得生机勃勃。

听她说了许多她和王后的事情,其实大多都是些琐事,解攸却听出姬韵此刻是很开心的。他适时地接道:“殿下和王后感情真的很好。”

“母后,她是这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当年她也只是温柔贤淑的世家贵女,却为了我变得果断又狠心。我能回来全仰仗她,母后为我吃了很多苦。我好不容易回来了,断不能辜负她的心意。”姬韵的语气沉了些。

闻言解攸却轻声道:“殿下说的,我大抵能理解。我与母亲也是六年未见了。”

“想必公子也很想她吧?”

“我走的时候,她病得很重。我是为了让她更好地活下来,才离开她的。”

侍从们闻言都退了出去,带上了门。姬韵在桌前为解攸添了杯热茶,她的视线落在解攸身上。

“我父王不如大王这般专情,他后宫夫人不少,我母亲只是舞蹈出众才被他纳入后宫做夫人的。当年魏国国势较弱,又与赵国联合,大王忌惮因而使魏赵两国遣质子来大历。那时赵国未曾遵从,便被大王短短半月攻下。魏国只四位公子,三位出自王后祁氏,当时恰逢母亲病重,我束手无策,便去寻了王后称自已愿为质子去往大历,只求她们善待我母亲。”

话毕解攸的手指才握上茶杯,半滚的开水烫得他收回了手指,但还没完全松开他又慢慢地将手指拢了上去,这只是片刻的微小动作,姬韵却捕捉到了这个瞬间。

“解攸”

“嗯?”

“你母亲对你很好吗?”

解攸这才松开了手指,他将双手叠在一起温声道:“并不是这样的。她好像很恨我,这样说也不太对,倒不如说她恨我的身份。在偌大的后宫之中,除了贵臣之女祁氏也分明只有她生下了儿子,却依旧不受宠。她也许很愤慨吧。她总是不见我,见我也总是无视的或是冷漠的,我已经习惯了。可她偶尔也会对我很好,父王一月会去看我一次,那时候她就会对我很好。这世界上对我好的人不多,我同殿下一样,亦不能失去她。”

姬韵听完这许多,心中早已五味杂陈。她举起手里的热茶向解攸隔空敬了下“解攸,我向你保证,我会让你回去见她的。”

听她不再唤他公子,解攸心情很愉悦,他干脆开口道:“殿下对解攸已经很好了,殿下以后不妨就这样叫我吧。”

“好。”

姬韵指了指棋盘“要不要一起?”

“当然可以。”

于是这一天,解攸又与姬韵下了很久的棋。

在他离开时他发现姬韵的茶盏与他的的确是同种颜色。

第三天,解攸又在傍晚时分去寻了姬韵下棋

……

第三十天,解攸已经寻姬韵下了一个月的棋。

直到第三十一天,那天二人刚刚摆好棋盘,就听王后身边的宫女采薇来报

“大王病重,王后娘娘召公主前去未央宫议事。”

姬韵手中的棋子摔在了地上,她提起裙摆径直跑向未央宫的方向。

解攸望向姬韵匆忙的背影,也意识到那样来之不易的宁静生活怕是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