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听闻圣上先前龙体欠安,便捧着御药房送来的药汤亲身侍奉。
高百懋见状,隐晦劝解道,“实则陛下近来已然好多了!殿下一片孝心,着实可贵。可陛下午憩未起,不妨搁下汤药。奴会告知,说殿下来过的。”
“不要紧!我命人搬来药炉,待父皇醒后,亲自侍奉他服药。”
东宫似是心意已决,高百懋没有继续劝退的道理,只有老神在在地在一旁玩弄他手里的拂尘。
绣着四海八岳的屏风背后晃动着人影,看着殿内女官们的动静,他方才知陛下已醒,于是慢跑过去贴身伺候。
“淮来了?”
圣上闻见他来奉药倒无反感,满脸欣慰地予以赞许,“有我皇儿来亲身侍药,朕心甚慰!”
东宫于是先搁半碗药汤,预备以身试药,边喝边笑道,“听舅舅说,喝上三副药之后,父皇定会荣华焕发!”
这汤药出自慕容峦之手。
圣上默许般地点点头,待高百懋将药汤倒入茶碗中时,却见东宫晕厥倒地,众人皆惊慌不已,连忙传召御医。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给的方子,竟会使太子无端晕厥!那长久以来给朕服的药方里头可有剧毒!”
圣上大发雷霆,责罚了牵涉其中的悉数御医,纵然他们俯首求饶,亦不见他稍缓颜色。
以金宴为首的御医中使,在为东宫理清淤毒之后,幸不辱命地回道,“殿下现今已无大碍!不过三刻便能苏醒!”
圣上当即颁下口谕,“做得好!高百懋,去六尚说一声,将他们皆由中使晋升为御医上使。金宴,今后便换你来掌管尚医局,顶替慕容峦的位子。愿你不要辜负朕的提拔!”
“臣等必定万死不辞!”
这帮素来受慕容世家处处压制,只能在后宫奔走,却又不受重用的小姓御医,至此总算有了出头之日。
经此,阿五才明白,为何圣上素来不曾信任御医,原是慕容家的忠心已不可考。
自那以后,御药房所开的药方,皆由御医亲身送往太极殿,再由内殿的女官煲熬。经宦官试药、御医审证之后,才将之端由圣上服用。
可阿五并不明白,为何圣上依旧将药汤毫不留情地倒掉,似乎从不想摆脱那捉摸不透的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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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夜,轮到阿五煲药奉上,待她在角落里望见圣上将汤药倒掉,不免困惑重重。
圣上的余光扫过她,依旧笑道,“朕说过,自已从不是听话的病人!”
“为何呢?若说原先陛下是担忧药方有异,如今慕容峦已被革职。我们煲药之后,又有御医亲身来验药,陛下从不希望自已痊愈么?”
圣上闻言不予分辩,只是徒手折下窗台的一截竹枝,挑开了壶罐里头的药渣,阿五那刻看的分明。
他的笑意在殿内回荡,“你以为慕容家的人会就此罢休么?他们的祖辈都靠医术在朝堂夺得一席之地,出了这么单事,定会不惜一切,把新晋的御医上使也拖下水。你瞧罢!这里头多了一味药方里没有的药材。”
阿五朝他指的地方看去,果真见到里头多了几朵白色的小花。
她诧异不已,“方才我煲药的时候,可没有见到啊!”
“是啊!纵然呈药的工序多了三层,还有御医来验药,依旧摆脱不了,有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添了一道。”
圣上眯着眼,将竹枝丢开了,对她吩咐道,“一会把整个药壶都扔了!”
“诺!”
阿五迫不及待扔掉这个烫手山芋,觉得自已差点也做了帮凶,气恨不已,“慕容家的人可真是忘恩负义!已成皇戚,他们还想怎么样!”
圣上望见她这副神情,不经意笑了出来,“当然了!他们估计也始料不及,在自已最擅长的东西上败了下来。往后要翻身,该很难了!”
陛下实则早有防备。
莫非,这是陛下跟太子一同布好的局?
阿五心内骤然明了,却始终不敢多说,只好问,“东宫殿下知道这事么?”
圣上搁下了书,等同于默认此事。
阿五知悉不可多言,默默行礼告退。
※
高百懋办事回来交差,见圣上久伫窗台,便道,“陛下要当心龙体啊!”
“事情办妥了?”
高百懋回道,“正是!如陛下所料,其间从殿中走丢的女官,已然找到,查了宫命司的卷宗,才知他家世代是慕容家的奴仆。还未等奴问话,已在宫正司内自尽了!”
圣上点点头,又问道,“淮怎样?”
“奴方才去东宫探望,听闻殿下已经醒来了,身子无碍。”
高百懋借机旁敲侧击地问说,“可殿下怎会忍心去对付后家?”
“一直以来,朕的确有心挑拨淮跟后家的关系。只为今后,他不受制于人,这样方才可担起河山的重任!”
故而,在他的默许之下,东宫施展了垢陷后家的举动。然则,纵然慕容家查遍整夜,也没找出那只所谓的内鬼。
高百懋一想起这纷杂的局势,不禁唇齿微颤,“若殿下今后不再信人呢?”
“那他就是过关的储君了!”
圣上无言地望向天边的皓月,得意而又遗憾,他又在无声无息之下,逐步地摧毁一个氏族。
※
得知东宫醒来,新晋升的御医上使金宴连忙前去求见,美名其曰复诊,以防万一。
东宫一见他来便仰头大笑,“比预计中来得早了些!怎么,今夜你的同僚不该缠着你喝酒么?你新官上任,倒是挺得闲嘛!”
“殿下笑言,微臣惶恐。”
金宴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让微臣为殿下把脉罢!”
东宫却一甩手腕,满不在意,“哪里要紧?你也分明知道,那汤药本无问题,是你识得眼色,替本殿圆谎,你倒该居头功呢!说罢,你要什么赏赐?”
“微臣已得陛下赏赐,如今官升四品,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在殿下跟前邀功了!”
金宴素来很识分寸,静思个中端倪后,复对东宫道,“只是殿下,微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微臣在太极殿为陛下诊脉之时,发觉龙体毫无大碍,根本就动用不上慕容峦所开的药方啊!”
东宫闻言眉心微动,“岂有此理!那你如今给父皇开的药方,又是什么?”
“臣只是开些健胃开脾的方子,梳通血气,不敢按慕容峦的药方乱来。”
金宴做的很有分寸,东宫对他的赏识又多几分,“知道了,你回去罢!”
“臣下告退!”
待金宴离去,东宫便在案上狂笔直书。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原来圣上从未身子不爽。想不到皇族中最擅装病的人,还不是自已的胞妹式微。
他此番默许自已的所为,往后还会继续包容么?
※
三更过后,千秋殿内灯火阑珊,慕容氏族皆来此叩拜谢罪,哀求皇后主持公道,澄清此番东宫尝药晕厥一案。
哭嚎声一时响彻了三宫六院。
皇后由始至终闭而不见,只是半躺于榻,隔着那道凤游于川的屏风,斥道,“陛下定的案,你们也敢翻?”
慕容家的诸位小辈皆无地自容,跪地哭道,“若是姑母不为我父做主,那么我们慕容家的根基,恐怕就要被人连根拔起。有人一心谋害后家!姑母如怜吾等,便在宫中再三彻查此案罢!”
“你们……怎么竟做些蠢事呢?本宫早就告诫你们,要多习医术,不要辜负祖宗的教诲,往后在后宫朝堂行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们偏不听!”
皇后怒火中烧,挥剑从屏风后出,冷眼扫过他们,对这帮侄子痛惜道,“原本本宫设想去予淮说,要他在陛下跟前讲明,他晕厥一事与药汤无关。这药案就算翻页了!你们呢?居然派人在陛下药中又添了一味,好一个个!把家传之宝的无色花都拿出来了!这下可好了,本宫若是让淮相助,把案翻了,改日就有人拿陛下的药汤来做文章,慕容家才算是彻底完了!连带着,还要赔上淮的东宫之位!这主意是谁出的?是谁?”
小辈不敢应声,皆低下头,直到慕容中正哭道,“是大哥!是他说若陛下的药汤再出端倪,慕容家就不会被追究失德!父亲的过错就不会被世人谩骂!我才……”
皇后不可置信地望着慕容初九,“姑母素来视你为聪明人,谁料是你兴起了这等风雨!真是令人大失所望!”
“姑母!此乃我的过错,若是届时陛下追究,我会承担。现今最要紧的,是救父亲出来。”
慕容初九顿时羞愧难当,“他已在尚邢局受尽苦头,若有好歹,慕容家就无个话事人,往后只怕在世家之中要任人鱼肉。”
皇后痛定思痛,闭目沉思,“他不会有事,只怕也不会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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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雪下得漫长,好几个大郡皆是冰封三尺,据闻苍龙、涿鹿二郡因临近西方,出现了海市蜃楼的景象。
晋怀长公主身边的宠奴顺势进言,不妨在两郡相交之境建一行宫,以便长公主观赏奇景。晋怀闻言鼓掌大喜,命人半月之内完工,她要率着慕容氏的子孙同去,一赏那冰山附近的海市蜃楼。
自邰正宵倒台,无人再敢招惹晋怀,于是司工局即日便要人前去建长公主的行宫。
在这冰天雪地里建下行宫谈何容易,办差的人只好勒令当地百姓做劳力,百姓不肯便扔入冰河,搞得两郡民不聊生,三日内活活冻死数十人。
此事被行经此地的蒲衣子所见,当即回京告知自已的主君,言辞愤慨,“真是荒谬!这等暴戾劣行本以为只有商汤夏桀做的出来,没想到重现于世!”
“八皇姑素来如此,难怪有人说她乃褒姒再生。可父皇知悉她的劣行却一再纵容,你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子澄闻言连连叹息,主簿蒲衣子却认为此乃大好时机,“圣上刚因沛城洪灾缓期救济而受民非议!为消民怨,他便在朝堂之上对临渊王施粥百姓而赞誉有加,顺带奚落一把东宫殿下,是要朝堂众人知悉他爱民如子。如今主君将此事告知圣上,他不会驳回的!毕竟,如今民怨未消,边城百姓依旧怨声载道,此乃削弱长公主势力最好的时机。错过,往后都不会有这样的时机!”
崔子澄摇了摇头,以他的个性,还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他没把握自已的父皇会接受这样的自已。
蒲衣子便为他想了稳妥的办法,主仆二人即日起便前赴苍龙郡,暗中救济起了那边的百姓。
他们一路施了不少衣食,多少百姓记住了他的恩德,主仆却始终未曾表露身份。后来见到官吏鞭笞百姓,实在忍无可忍,子澄才亮出身份,责令当地刺史处决这帮酷吏。
蒲衣子择日起便在行宫所建之地流连,置了茶档给那些被抓来建行宫的百姓。
那一头的几个青年还在抱怨说,“大雪天里汗流浃背,此生还是头一回!”
他倒了几杯茶水过去攀谈,“以你们所见,这行宫能巍峨立于苍龙多久?”
“呵——皇族一时行乐,能留多久?等他们看腻了,隔天便再建一座出来。”
青年们皆是面露悲愤,“他们受尽了天皇老子的厚待,我们这些人就注定受此践踏,天道不公,苍天无眼啊!”
蒲衣子便道,“可我听闻,汝南王已然到了此地,前阵子还严惩了酷吏,你们不妨去跟他说。”
“呵——免了,都是皇族!他跟长公主才是一家人,他这样杀鸡儆猴,无非是怕皇族受人非议,做做样子而已。怎会真的为我们主持公道,去冒犯他的八皇姑呢!”
“说的是!”
这帮人义愤填膺,他们的抗争无非是说说而已,要真的找谁主持公道,他们也不愿再摊上比这更麻烦的事了。
子澄由始至终躲在人群之中,听见他们的非议,黯然低垂下头。
百姓议论他们皇族的所为,他却不得不为此感到羞愧。
“蒲公,我听闻启明法师在仙居郡弘扬佛法,下一程很快就到逐鹿。”
蒲衣子当即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思谦长公主的师兄,又是先太后亲封的圣僧,届时,他见到这等情景,定会告知思谦。再不然,再过数日他便要入宫面圣,与圣上共谈佛偈。他入空门的志向是普渡众生,见到万民皆苦,定会不惜一切告诫圣上。”
※
他们的谋求也成为现实。
一如他们所料,启明法师途经于此,已觉此地戾气甚重,再从百姓之口得知晋怀恶行,耿耿于怀,念了一夜的心经,方才决定插手尘世,提前三日回京面圣。
然而圣上尚未对此事作决,启明法师借佛经告御状一事已被慕容一族知惜。
“岂有此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僧人,竟敢在皇兄跟前非议本宫!”
晋怀听闻此事,怒不可遏,当即派出武士,指点道,“你们去要了他的性命!哪怕他是思谦的师兄如何,是我朝鼎鼎有名的高僧有如何!他若真的修为高深,理所应当算到今日圆寂罢!”
“诺!”
武士领命而去,当夜潜入景山,还未等来到启明的禅房,便被几人拦住了去路。
他们身穿银色盔甲,上头明晃晃地刻着“宁”字,正是宁家军。只听宁曜一声令下,“来人!将这些贼人抓起来,听候发落。”
交锋之下,晋怀派来的武士不敌眼前的几名小将,不久便败下阵来,见势不对,当即咬舌自尽。
“拦住他们!”
启灵法师跑来阻拦之时,已然来不及,她对着满地的死尸皱眉,“竟敢来惊扰景山的安逸!”
“晚娘!多亏你早就料到,晋怀长公主定然不会罢休。这下我们可怎办啊!”
今夜,宁曜听从她的吩咐来景山护卫,如今却是一场空,不免有些着急。
启灵法师对他道,“孩子,不急,当下要紧的是我师兄的性命。你听晚娘的话,这几日都在景山把守,知道么?”
她作势欲走,宁曜忙问她往何处去,启灵闭上眼睛,对着身边的小尼吩咐道,“拿上东西,入宫面圣!”
这是她顿入空门以来初次面圣,世人皆因她的回归而喜忧参半。
圣上惊讶于这位皇妹竟会见自已,在太极殿中难掩喜色,“思谦!”
“贫僧参见圣上!”
“免礼!免礼!你怎么来了……”
她献上了食盒,带来一碗枣羹,“遥想当年在裴太妃膝下常伴,我们最爱制枣羹来喝,转眼已是三十二年。当年裴太妃仙游,唯一遗憾便是见到万民皆苦,皇兄在她跟前发过誓,日后定会爱民如子,不予偏私。”
“朕记得……”
“可却没有做到。”
启灵扯笑一声,对着眼前的一国之君摇头,“慕容家多年所为,已招惹民怨,你却视而不见,乃至助长其歪劣风气。晋怀一直跋扈任性,欺官压民。邰正宵那事你可以不管,如今她强迫百姓在苍龙郡筑建行宫,你又只是小惩大诫,不曾重罚。这一桩桩一件件,还未到底么?”
圣上深思半晌,“你说得对!他们的所为是令朕痛心,但尚未到深恶痛绝的地步。你今夜前来,就为了说这个?”
“晋怀今夜来刺客潜入景山,一心要我师兄的性命!”
启灵双手作揖,弯身恳求,“还望陛下予我景山众人一个公道!”
次日早朝,圣上便下旨,所有凌虐百姓的官吏论罪处置,还责令将晋怀回封郡,此后再无权自建行宫。
“等慕容家的势力受到遏制,此后朝堂再不会有无法无天之人了。”
“圣上万岁!大齐明君!”
苍龙郡的百姓都那么说。
子澄却在冥冥之中感到危险,不时对着郡中百姓哀叹,临回京都还特地留下不少米粮,给郡中的穷苦人家过冬。
他在郡中的善行也由当地刑察报于朝廷。待他回京面圣,皇帝对此事赞叹之余,不觉对此惊讶,“怎么做的这些事,都不告知朕呢?”
“此举比起父皇的爱民如子,岂同渺栗!儿臣不敢以此妄加邀功,往日途经穷困之地,自也会相助,这些不需大肆赞赏,滋养朝臣怨气。”
他一再推却赏赐,以此博得圣上欢心。史册有记:此后帝愈亲五子,时常随驾狩猎而行。反观之三子,似与帝生隙已久,两年来不曾伴帝侧,更违圣意,缺席祭雨台。
※
话分两头,慕容家的子弟都来晋怀跟前哀哭,她闻说朝堂之事,当即错愕难当。门外有人传话,说是东宫到来。
东宫一入室,见到众人哀哭,似在悲哀此族的命途。
他嘴角不经意勾起,朝着晋怀那边一味作揖,“看来侄孙来的不是时候,但皇姑就欲回封地,此刻不来送行,就唯恐此生再无机会了!”
“后家受害,你身为东宫,竟为此高兴?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晋怀满怀痛恨地望着他,“你呀!是多亏了谁才有了储君之位,竟忘了么?”
东宫却恍若未闻,倒起辞行酒,执杯一饮而尽,“皇姑就要远行,不宜担忧后族之事,往后尽管交给侄孙罢!我会替八皇姑,好生看着他们。绝不让他们再生蠢顿,成为满朝文武的笑柄!”
“哼!你最好说到做到!他们也是你的至亲,没了我族子弟的扶持,你的东宫之位,恐怕就如同悬崖边上的枯枝,摇摇欲坠了罢!”
晋怀的神情依旧鄙夷,东宫想用最后一击摧毁她的骄傲,对她笑道,“八皇姑可放宽心罢!只要没你在一旁乱事,慕容家的子弟可精明呢!”
“你!”
晋怀骤然明白些什么,揣度道,“不对啊!先前你服药而晕厥,慕容家就没了一位主事人,如今行宫之事,又由子澄揭露,莫非是你们兄弟联手?要置后家于死地?”
东宫笑声戏谑,懒得跟她解说太多,摇了摇头,“皇姑太低看自已失去的民心了!”
“你为何要这么做!你疯了!”
晋怀此刻的神情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但东宫却乐意见到她的气急败坏,仿若交锋中初得胜利。
“皇姑!你们都在说储君之位离不开戚族,我偏不信!就让你们见识一下,本殿会如何开辟一个别开生面的格局!”
他望了眼满室众人的惶惶不安,满意地甩袍而去。
※
慕容峦自药案被伏,已然视死如归,静坐囚牢中望窗外的日光。
回首半生,也算是好坏参半。想他年少轻狂时,被奉为药神,是他将整个家族的地位拔高,位至国舅,兴盛十几载。如今的他,却败在区区的药理上。
不对!那份汤药不可能出错!不是没想过要取而代之,但绝不是这时。
究竟是谁出卖了自已?
细思之中,他没听到外头的锁链已然响了几遍,狱卒拿来好酒好菜,恭敬道,“国舅爷!东宫妃来看你了!”
狱卒走后,囚牢中出现一身影,他望见女儿来,顿时老泪纵横,“孩子!”
“阿父!”
慕容寿童哭着奉酒给他,“女儿不孝,竟无能令你开脱。姑母日夜降低姿态,长公主也暗中哀求,圣上却依旧无动于衷。陛下他……他居然认定父亲有臧害龙体的念头!”
慕容峦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似乎也在意料之中,“这不要紧!我这数十年风光,也比世人好的太多了!如今大限将至,为父就只挂念你!”
“阿父放心,女儿定会照看我族!”
慕容峦紧紧握住她的手,“非但如此,还要……还要……”
寿童见他身子半倒,手足无力,顿时吓得惊慌失措,“阿父!阿父你怎么了!来人!来人呐!”
“不要喊!我在酒里下了药!我只想在醉生梦死中离世,而不……不愿身首异处。寿童!我的孩儿!”
慕容峦笑声惨烈,竭力坐了起来,任由女儿在自已跟前痛哭。
他从袖口抽出一个白玉瓶,“放心!你看!我只动用了三分,药力刚刚好,既不会如魂魄般无依,亦不会觉知自已已死,还会在无数个美梦中徜徉自在。我捉摸了数十年,这是最逍遥的死法!”
“阿父!若我料到今夜别离,绝不会让你一人在此!”
寿童趴在他怀中大哭,“阿父不要!不要离我而去!族中无你再无当家,女儿无你再无所靠!”
他满脸慈祥望着女儿,“寿童!这瓶药你拿着!这本是族人给你的嫁妆,你当时笑着说用不上,为父替你拿着了!不过往后,就很难说了!”
慕容氏一族,从百年以前留给女儿的嫁妆,就是这瓶杀人于无形的毒药,可使人欲仙欲死,甘堕醉梦!
“我族出过几位女子,毒走枕边人,就换来慕容一族百年的荣耀……”
“阿父!我不想!殿下纵然与我早已同床异梦,但他始终是我的夫君,是道融的父亲。总有一日,他会明白后族,也明白我的好。他终究是我的少年郎!”
“真是傻!”
慕容峦轻咳一声,摇头看她,“你当真以为,今次为父败在汤药之上,是老马失蹄而已?前后抓药煲药的都是我族的人,况且,在那之前,我分明还轻尝过,不可能出错!出事的人是东宫,他中毒后的症状,恕我直言,比诈病的三岁孩童还假!若非当时我已被侍卫拦住,早就拿针把他刺醒!还任由他们信口雌黄,毀我道行!”
“阿父的意思是,是殿下!”
寿童瞪大眼睛,不可思议。
“哪怕不是始作俑者,也是推波助澜之人。我们实乃一家,他从未在圣上面前为我们说过话。曾几何时,他已不屑我族所为。那时我就该料到,有朝一日他会忍无可忍,不成想……哼!”
慕容峦将玉瓶塞在她手中,气喘之后,身子不自觉地往后倒,眼前一切皆化幻影,他拼尽全力,说了余生的最后一句话,“寿童!为我族……为我族……”
“阿父!阿父!”
那一夜,她抱着父亲的身子,放声痛哭,衣襟染泪。传世之药果真名不虚传,慕容峦倒下之后,直至天明,身子依旧温热,他就此沉湎于无尽回眸的梦境之中。
永明十四年冬,国舅慕容峦医术失行,羞愧难当,在牢狱中服毒自尽。
※
东宫妃失魂落魄地来到千秋殿,众人皆不明她的颓唐跟狼狈,尚仪领着她往里阁内走,就弯腰告退了。
原是皇后因心绪难宁,彻夜未眠,连炉中的香料都已燃成灰末。
她来到榻前,掩住双目,痛哭道,“姑母!阿父……阿父他死了!”
皇后手中的念珠落地,稀落成音。
“苍天弄人!怎竟轮到我家遭受这样的罪!阿父说他的药汤没有出错,还说是殿下扮作中毒。殿下为何要那样做!”
皇后闻言,心瞬间纠成一团,扬手扇了她一巴掌,“不要胡说!我儿纵使再忤逆,还不至于做这样的事!他疯了不成?毀了后家,朝中无人,世家无靠,他往后还凭什么坐稳储君之位!”
慕容寿童哽咽道,“殿下他变了!姑母不知么?圣上授意女相执法,是殿下在朝堂上大义灭亲的提议!否则,我们都安排好了,买通死囚替阿父行刑,再暗中派人护送回乡。他还有机会活着!”
“你没看清慕容家真正的仇敌啊!”
皇后眼中满是恨意,“哪怕汤药并无差错,哪怕子淮不去试药。陛下也可以借词说药中有异,佯装中毒。淮做得到的事情,一国之君怎会做不到呢?”
只在于想与不想。
寿童目光生惑,苦笑道,“姑母,这就是帝王家!这就是我们的夫郎!”
皇后缓缓起身,她揭开香炉,拿出满是香料的帕巾,用木臼将香料捣碎,悉数尽入炉中。炉火飞腾,恍若金月。
寿童看得失了神,喊了好几声,“姑母!母后!”
皇后闭上满是倦怠的眼,愤恨地喊了一句,“崔晖,你害了我的至亲,我便毀你亲儿。看我们谁斗得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