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五随柳壬申入司天监,是以师徒相称。她面容娇俏,宽大的侍袍也没能掩盖玲珑的身子,柳壬申动用人情疏通,故而司天监出了首位青词女官。

斋醮祈祷时,需用词文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故名“青词”。

一日,阿五在窗台下誊写青词,不解地问师傅,“柳术士,原本我以为,你是投靠无路才到王爷门下的,孰不知你在宫廷的人脉自也不少,实则你也并不独缺伯乐。”

柳壬申的确因神机妙算而有诸多人情牵系,但他从未透露这些。他笑着对阿五说,“人情,用一份便少一份。”

他信手翻看石桌上的那堆黄纸,不禁皱眉,“你前后抄了三日,差事还没弄完?”

“要给先驸马祭祀的那几册经,早已誊完了,现今我写的,是宫舍之中的黄妆女官所托付的,她们要给已故的亲人超度祭经,却无奈目不识丁……”

听完阿五所说,他喃喃道,“喔,目不识丁!”

历朝历代,能至女官的,哪怕是小门小户出身,也不会目不识丁。

阿五被骗了。

他摇摇头,不忍说破。

晋怀要在盂兰盛会那日祭拜亡夫,于是六所之处,凡是生辰八字带葵巳者皆要抄录青词,为先驸马慕容谦祈福。

阿五帮人誊写青词,意外被人告发,宫令震怒,于是诸多女官连夜被罚。

“此乃献给先驸马的青词,本就要宫中生辰八字带葵巳者抄录,才显诚心,你们倒好,假手于人,若时辰相冲,哪怕一万八千字超凡经具在,佛祖也要质疑吾等的诚心,以及长公主的一片赤诚真心,你们怎敢?”

“吾等知错!”

那夜,坤、德二所的女官凡交不出青词的,皆被处罚,哭音在宫境之中此起彼伏,直到此事平息。

柳壬申深夜来到尚宫局,递上家乡的黄酒作为谢礼,“这是乡下邻里捎来的黄酒,分你一半!”

“柳司命说笑呢!今夜之事,若没你相报,只怕届时晋怀长公主知情,连我这个宫令都要遭受牵连,若非你通风报信,提前告知我,我还不知底下竟有人将誊抄青词一事假手于人。该是我要谢你!”

宫令谭书与他乃是出身仙居郡的同乡,自然情谊相契,不禁调侃起他,“听闻被骗替人抄录青词的女官,正是你的徒儿。多年不见,你倒开窍了,骗来了个小丫头。”

“仙居遍地是骗徒,可我不是。”

柳壬申气笑不已,两人对杯喝黄酒,在月下告别。

繁星漫天的夜,宫道洒满驱鬼的圣水。圣上彻夜未眠,在宦官的引路下闲逛宫境。高百懋心内暗笃,定是方才的梦引起雅兴,才会圣驾徒步,在宫境当中走上一遭的。

一望无际的长乐亭下,有个娇小的人儿跪坐于地。她躬身丟石子,兴致盎然。

杨阿五几番投石卜卦,所得的结果都令人失望,她低垂着头,数不清叹了几声气。有个白袍镶银龙团的身影挡在跟前,那人弯下头来看她的石子卦,如同调笑一个孩子般,“你在做甚啊?”

她静杵半刻,依旧连头也不抬,垂丧道,“诸位师兄皆算说,我是那命薄之人,我不服气,随师傅的石子卦来算,可结果皆如他们所说。如今……我正愁如何解开这厄运呢!”

“呵呵……”

一国之君见到地上摆弄的石卦,戏谑地笑了,“占卜、术数,这些东西怎么能信啊?他们说你是薄命之人,你就该是了么?命好不好要看自已的嘛。”

“可……此乃圣上,甚至整个皇族、世间子民都信奉的道理。也出于上古先知他们的教诲,不能不信啊。”

她昂起头来,眼中有着不一样的东西,光芒乍现之时,连天边的星辰都黯然失色。

站着的人含笑看她,拿出了别在腰间的龟壳,摆出了几个爻卦,“占卦该这么来,你看着啊……将卦象摆成你乐于见到的模样,然后打心底认定它是上天的旨意,不就可以了么?”

“嘻嘻……大人听闻过楚灵王投龟诟天没有?”

阿五天真地笑道,“因为卦象说他不能得天下,他一气之下扔了龟壳骂道:区区天下都不给我,我自已取!”

“后来,他也得到了。”

阿五闻言停顿了一下,默道,“但下场也并不好看。约莫是篡改上苍旨意的惩戒罢!”

“夜寒霜重,小丫头,你算不出结果的。倒不如早些回去歇着。”

一眨眼,那身白袍早已消失眼前。方才退居一旁,提着宫灯引路的宦官也早已没了踪迹。

“呼!”

她方才松懈下来,后头却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吓得回头,“师傅!怎么在后头不唤住我!”

柳壬申望着两旁的宫道,“你知道方才那人是谁么?”

“袍绣银龙团,腰配金丝带。莫要以为我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小户。连这都看不出来。”

阿五起身站了起来,对上柳壬申诧异的眼,“那你还……”

“师傅!我们入宫,不正是为了接近圣上的心意么?纵然你现今不眠不休,翻查各路宫人带来的消息,依旧无法靠他更近。让我来帮你,不是很好么?”

柳壬申无言以对,摇了摇头,“伴君如伴虎,阿五,我真不希望让你卷进来!”

阿五闻言却笑,眸中有着不同于往昔的光芒,“让我帮你,也帮王爷,好么?”

这样的话,又如何能不答应呢?

望日亭内,两个小宦官围着一个雀笼转,似是焦头烂额,他们嘀咕道,“怎么办?神雀不动了!”

“分明已喂谷粒,怎么还是无精打采?”

“糟糕!糟糕!要是这神雀归天了,吾等皆命不久矣!呜呼!”

柳壬申师徒径直走了过去,面露戏谑,“几位侍官今日不当值么?”

“吾等之差,便是照看这只神雀!”

年长些的宦官不由得摇头,“唉!世风日下,人命不如雀鸟!”

“此话怎讲?”

“此雀乃是昔日应国公献给圣上的贺礼,听闻它会占签问卦,很有灵性,圣上很是喜欢,若有所闪失,我们几个皆是性命堪忧。只可惜,这神雀自前几日便病怏怏的,并不见好,喂的谷粒也不吃,水也不喝,怕是时日到了!”

他说完,两个小宦官跟着一同唉声叹气,“怕是我们的时日也到了!”

阿五分外不解,“雀鸟生死乃是定数,与你们何干?一只禾谷雀罢了,暗中偷换,理应可以瞒天过海罢!”

小宦官嗤她,“我们倒是想啊!只是这神雀难求,再是长得相似的雀鸟,也不会如它一般占卜问卦啊!”

“呵呵——”

柳壬申笑笑,指指鸟笼,“你们将那几封签文拿过来。”

“诺!”

小宦官对柳壬申唯听是从,只望他可以出计搭救。阿五还在疑惑,柳壬申拆开那一小封签笺给她看,“瞧!果然如我所料,这里面装了不同的栗米。”

“这是为何呢?”

“老江湖的千门勾当了!这只小雀受过训练,喂给它什么栗米,它便会转头去叼装有同样栗米的签文。这样,你要什么签文,便会是什么了。”

柳壬申将签文放了回去,吩咐那几个宦官道,“这样,你们去找一只一模一样的雀鸟,暗中来司天监交给我,我自然会帮你们的。”

他们顿时磕头跪拜,“柳司命的大恩大德,吾等没齿难忘!”

待两人走后,阿五笑脸吟吟,“师傅,你心地可真好!”

“我心地不好,而是另有安排。阿五,接下来就由你来训练那新的雀鸟!”

“啊?”

阿五对之十分恍然。

很快,小宦官将新的雀鸟放在食盒处,捎给了柳壬申,明面是要答谢他为自已解签。那夜,柳壬申便将调教雀鸟的功夫传授给了阿五。

三日后,阿五已然通晓了让雀鸟占卜的功夫,在小亭中试给那两个小宦官看,“你们瞧,只要记住了上中下签文当中的位置,喂给它同样的稻谷,放它入笼中,它自然就会叼出你想要的签。”

“姑娘真聪明!”

他们为之欢呼雀跃,却不知内府宦官高百懋走了过来,“你们在这做甚?”

两个小宦官连忙跪下,“吾等幸得女官相助,总算参透雀鸟不语的奥妙,如今幸不辱命,这雀鸟已然康复,不再病怏怏了。”

“喔?”

高百懋眯着眼,打量着阿五,“多谢女官了!否则这雀鸟出事,太极殿上下都要受波及,我也并不例外!”

“举手之劳罢了!”

阿五也不邀功,高百懋于是上前,喂了雀鸟谷粒,要它叼出笼中签文,谁知那雀鸟却一动也不动。众人疑惑不解,“咦?怎么呆若木鸡了?”

“方才还好好的!”

小宦官递给阿五一小罐谷粒,“女官大人再试试罢!”

阿五于是照办,那雀鸟似乎只听从她的吩咐,径直从笼中叼出一笺。

高百懋一声长吁,“如今这雀鸟,就只听从姑娘的吩咐?”

“我也不知为何!”

阿五不明所以,小宦官便取笑道,“许是这雀鸟也是好色之徒,贪图姑娘美貌。”

“你们还笑!”

高百懋瞪了他们一眼,两人当即噤若寒蝉,“圣上早几日时常喂雀,用来占卜解闷,若是今后这雀再也不听从真命天子的吩咐,照看雀鸟的你们,又要该当何罪?”

“内府大人救救吾等!”

两个小宦官皆是他的徒弟,想必不会袖手旁观,于是高百懋对阿五道,“姑娘既然与这雀鸟有缘,而这圣上又独缺一解签官,若是来日需要姑娘,还望姑娘出手搭救我们师徒。”

“高内府言重了!喂喂禾谷就能帮人,阿五愿意。若是需要,直说无妨。”

于是高百懋便向圣上进言,司天监的青词官擅解签,若要雀鸟占卦,可传她前来。

圣上传召那日,阿五已参透个中玄机。

柳壬申要她喂雀之时,让她双手擦拭香粉,久而久之那雀鸟闻见那香,便会只听她的吩咐。阿五暗暗摇头,自问没人的心思足以譬拟柳壬申。

圣上一见到她,笑道,“原来是擅投石问卦的女官!”

后来,圣上时常召她问卦,如同在逗弄孩子,问了些无关痛痒的问题,譬如星象天象,何时有雨,星辰布列,都会问上几句。

阿五虽说师承柳壬申,所学并不精通,时常有着错漏,测得天象就没一个准过,说有雨时,那日偏偏风和日丽,说日正当中时,又偏偏阴雨连绵。

故而,圣上时常对着她占的卦象击掌而欢,并以此为乐,“哈哈——又算错了!前世定是冒犯了龙王!”

某次,圣上又露出一如既往调笑的目光,阿五实在忍不了,摆弄着石子,埋怨一句,“奴的术数实在卑劣,陛下定是看不上的,不妨去请其他司官,何必如此为难!”

“他们哪有你算的认真!”

圣上扯笑一声,摆驾走了。

不知为何,阿五总有种圣上在戏弄自已的感觉,每逢他看着自已算卦,分明在嘲笑一个焦头烂额的孩子。

唉,这就是那个人的父亲!

不久后,阿五渐渐晓得如何动摇圣意。

在测天象时,阿五面露哀恸地说,“有雨!漫天的雨,连绵不绝,下了足足三月,洪水涌入城,河道不通,百姓因此经受数月的内涝。”

“司天方才跑来说,半月之期内朗日月明,你又算错了!”

圣上漫不经心地喝着茶,阿五却跪地哭说,“陛下,奴所说的,不是京都的天象,而是沛城!远在京都千里之外的沛城,已历数月暴雨,陆地皆成河堤,又因粮食无收,近半数人被活活饿死。”

“沛城?你在胡说什么?”

“奴才所言绝非凭空捏造,事关有途径沛城的同乡写信,告知我这一天灾。奴顾及此乃人命关天的大事,特来禀告陛下!”

阿五说得何其认真,圣上当即唤了太师郗拂光觐见,“这么严重的事,为何为期数月,都无人启奏?莫非这皇城之中的好官,悉数死绝了不成?”

郗拂光早知沛城水灾,奈何琢磨不清圣上对于三皇子的态度,一直藏着掖着,没有表露,任由沛城刺史的奏折不翼而飞。此刻,他自然只能装作不知。

“陛下息怒!此事,微臣不知啊!”

圣上闻言更怒,“不知?哼,世间还有你不知的事?民间贩卖消息的张无尘是你的徒弟,宫中贩卖谣言的买卖由你开头。说罢!该怎么办?让朕给万民交待之时,不用心虚!”

郗拂光闻言心内一悸,“微臣必定竭尽全力赈灾。如今沛城水患未解,便派人疏通河道,太仓空虚,便向士族募捐食粮……”

“那此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圣上似乎尤为满意,“这事若是办得好,准予你将功折罪。”

何罪之有啊?

算了算了,郗拂光摇摇头,还是得认命,这辈子都是任由郞主发落的命。

圣上起驾走后,郗拂光蹬了蹬脚,还不忘瞪了一眼杨阿五,“听闻,是你在陛下面前危言耸听!说那么多,会有赏赐么?没有罢?若我是你,就不会那么傻,什么都得不到不说,还跟着得罪了我这个记仇的太师。你说说吧,想发落到哪里?”

“唉!跟我阿父说的丝毫不差,当今的太师,依旧一副市井痞子的性情。”

阿五可不怕他,郗拂光见她不受自已威胁,反而诧异,“你父亲是谁,敢来说我坏话?莫非,他也曾是在边城向我买过奴隶的某个郎君?”

他故意面露讥笑,阿五似是炫耀地说道,“我阿父别无所长,但很会挑自已的学生。他此生的得意门生很多,在朝中皆是官至三品以上。现如今,太仓署的司农卿、主掌律令的女相高百绰,都会称呼您一声师兄罢?”

“你……你是杨先生的……”

郗拂光尤为惊异,“先生的憾事传来之际,我派人找过你,但听闻你在临渊王门下,我便不再管了。现在呢,你怎会在这里?这是宫廷,你不该来的!”

“如今多说无益,但求太师能早日救沛城子民于水火!”

郗拂光点头赞叹,“不愧是先生的孩子,关怀天下苍生,论是当今悉数为求自保的宫人,谁会有这份魄力?”

唉,又像阿父说的那样,说风就是雨。方才,你不还说,是我多言么?

这话阿五只能藏在心底,毕竟她深知,太师郗拂光极为小气。

郗拂光即日携三千兵卫启程赴沛城救灾,先掘河道,再挨家挨户施粮,为期三月,总算大有成效。

他亲自审视河道,已任沛城刺史的裴渊受他调配,特来禀明赈灾实情。

“一如太师所见,河道直通黄河,此后若有洪流,亦不至于造成内涝。沛城一带洪灾既解,市集、栏栅、院舍等亦如从前一般,百姓安居乐业。临渊王更是爱民如子,亲自拨了府邸后院,施粥于民,百姓已有赞誉,愿王爷长守沛城。”

郗拂光闻言笑了笑,摸摸长须,老神在在地问他,“那你必定知道,呈上的奏章应当如何写罢?”

“臣定会提及太师的劳苦功高,太师舟车劳顿,吾等……”

他顾着吹捧,却听不懂郗拂光话里的意思,只好喊停,“够了够了!沛城的灾情一解,举国上下都会知道我郗拂光的功德,这可不需要你多说啊!你放着一个驻城的当今皇子不讨好,反而来取悦我这个远在天边的大臣,岂不糊涂?”

“太师,臣下虽远在沛城,自也知道,临渊王今后的作为不高啊!唯恐届时受到牵累,那臣下就连这区区的沛城刺史也做不下去了,岂不更惨!太师莫要白白害我!”

裴渊哭丧着脸,郗拂光看着他竟然笑了,摆摆手,对他道,“年轻人,你远在沛城,定是不知朝中局势。听老夫一句劝,在圣上说多点他的好话,不会吃亏的,保不定还会因祸得福哩!”

裴渊点点头,想起家中老辈对他说过郗太师入仕几十年,朝堂几经颠覆,还未曾站错边。此刻他愿指点自已,多少也是好事。

他再三谢过郗拂光,回府之后便挥毫直书,在上面为临渊王歌功颂德。而后命人快马加鞭送去京都。

圣上往日因对荒芜边城不加重视,对此些边远城郡的奏折也少有回音。今次却尤为不同,回折三日便到了沛城。

圣上用朱笔赞许他的佳绩,予他厚望期许,顺带一笔带过了临渊王,写道:吾子汇颇具正气也!

裴渊也是半个聪明人,当即拿着圣上的回折去求见了临渊王,将这等喜事说予他听。堂中众人皆面露喜色,说道王爷回京之日指日可待矣。

子汇闻言却不如旁人那般欢喜,只是静坐于堂中,一言不发地闭眼深思。

裴渊看得头皮发麻,不知如何是好,还是临渊王妃为人和气,请他喝了壶茶,儒雅地笑道,“刺史莫见怪了!王爷的悲喜,总跟旁人不大一样。”

想当年母妃往生,众人以为他应哀恸,他却笑了,因此被圣上责罚,雪天里在灵堂前跪了一夜。而道禾降世那天,众人皆为他道贺,他却彻夜抱着幼儿,在房中哭了。

裴渊连忙喊是,见状不对便寻机告辞。他走得也匆匆忙忙,转身便碰到桌角,疼得不行,却忍痛逃也似的离开。

“哈!真是个弱不禁风的刺史!”

宝镜捂嘴暗笑道,“依我看,他此后皆无长进了,会在沛城待上一辈子。”

她的目光素来很准,轻易地断言出了他人的一生。子汇闻言轻轻笑了,“他的处境,跟本王很像呢!”

“王爷!”

“此番洪涝严重,太仓几乎无余粮。那边……尚且过了两月,才派人相助。他不说出送我回沛城的理由,给了我足够的台阶,实在是感激不尽啊!东宫必定因此还以为我受他关怀罢!我想往后沛城,不会安宁。”

身后的宝镜静笃片刻,方才明白他话中的意味。的确,王爷暗中在颠沛二城募集兵马,她当初也吓了一跳,更没料到圣上发现此事,只是责罚他们回到沛城,而不是全府株连。

如此一来,东宫那边必定会猜度,圣上是否为了顾全子汇才送他回城。

他们会暗中以为那是圣上对子汇的偏爱。子汇纵然身不在京都,不在朝堂,却俨然成了东宫那派的眼中钉。

“直至我死的那天。”

崔子汇自嘲地笑了一声。

东宫也尤为无辜,从数月前沛城呈上启奏灾情的奏章,都是后家的父辈率先主张拦下的,待他知道这事,圣上早已派了郗拂光去救灾。

圣上误会他用自已的势力拦下沛城的奏折,在朝堂之上便借沛城灾情一事对他冷嘲热讽,“身为东宫,却不知国中城池有灾。往后若然让你接了河山,莫非大齐死了一半子民,你才知道么?”

崔子淮受了这份气,已然不爽,一回东宫,偏生还见到满室都坐着后家慕容氏的人,他们在此交谈甚欢,品茶为乐。

众人见他还个个起身行礼,殷切地唤着他的名,而此情此景,他觉得自已才像足了外人。子淮气不打一出来,一脚踢掉烹茶的锅炉,以此赶人,“都给我滚!”

慕容氏的族人皆惊慌起身,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不明他的怒火从何而来。

东宫妃护着自已的族人,决心不再忍让,“殿下这是怎么了?满室皆是你我的长辈,岂能无礼?纵然在朝堂受了气,也犯不着这样对待自已的亲人啊!”

“那是你的亲人,不是本殿的!”

子淮红着眼,一一扫过在场的人,“你们才是一家人嘛!如此狂妄,总自以为是为我着想,却总是做一些愚蠢至极的事情,往后本殿都不想再见到你们。”

“哼!既然殿下不喜,吾等便告辞了!寿童,改日回府喝茶!”

族父也是心高气傲,拂袖率着一众族人离开。子淮看着这帮浩浩荡荡的人,冷眼对寿童道,“看看,你族人多护着你,既然你们心心相惜,不妨你也跟他们回家罢!”

寿童满目泪光地看着他,想起之前从奉天回来,听族母的话去问了姑母,东宫同后家之间如何抉择。

那时姑母怎么说?

皇后嬉笑一声,如同看着一个不经世事的孩子,“怎么你觉着,没有后家,会有东宫么?”

寿童瞬间有了底气,亦对东宫冷眼相待,“好!一如殿下所愿!”

她似乎打定了主意,毫不留恋地走出了东宫。

《南齐女子录》有记:帝姬式微,永明十三年忽患异臭,天子张贴皇榜觅神医,三月竟无人敢揭。此后世人皆知式微貌丑。

那夜,皇后发令行仗各路宫人,莱芜阁内响彻哭音。

宫正亲自严查众人,“此间宫伶的饰品、物件,统统搜出来盘查,查出行恶之人,其三代所识皆严查不殆。”

“诺!”

五品以上的女官领命,皆亲自去搜罗这些宫人的物件。不久,她们便从一小书女的房中搜出来木偶人,还佐有悉数银针。

宫正便因此认定她是行恶之人,“好大的胆子啊!竟敢在莱芜阁内陷害式微公主,该当何罪!来人,把她拖下去行刑。”

那小书女被侍卫拖下去的时候,其他宫伶皆头也不抬,生怕受到牵连。尚仪从阁内退身出来,对着惊慌失措的众人命道,“此事今夜还未算完,你们回去给我警醒点,泄露出去的,一律处决。”

她一拂袖,遣散这些宫人,宫正却挡在她跟前,说道,“尚仪大人,未免此事声张,一干人等还是交由宫正司发落得好!也免娘娘为此事烦忧啊!”

“那便劳烦蔡宫正了!”

两人寒暄一番,蔡宫正便令侍卫带着几十个宫伶一同到宫正司听候发落。

莱芜阁内,十几个御医集聚于此,皆来为式微公主把脉。他们试遍了医术之中的香身方,才惊觉并无作用,束手无策之下,只迎来了皇后的责罚。

“你们皆是鼎鼎有名的神医,今日来说无能为力,往昔功名倒不如埋到粪土里。”

皇后拍案气恨道,“三天!给你们三天时间,都给本宫退下!”

御医们在一片哀叹之中讪讪告退。在旁的萧靖抬头一看,才发觉都是慕容家的舅舅,连他们拼尽数个时辰也毫无结果,恐怕这病是真的了。

她还以为,那是式微公主逃过番邦结亲的另一个技俩,原来不是。

皇后流泪抱过床榻上的式微,“会无事的,你放心,再等一阵……”

“母后!式微如今犯了臭症,已经面目无光,母后若怜我,往后就不要来这了。”

式微公主拉上那帷床帐,一人躲在被榻中哭泣。皇后直到回千秋殿,依旧心疼女儿而夜不能寐,唤来悉数女官来出谋划策。

“你们七个皆是本宫的心腹,如今式微的病症,不可声张,你们暗地里替本宫寻药方,来日加官进爵,自然好说。”

七人暗暗称是,隔日便得了腰牌可以出宫办事,多是深入民间寻神医去。

他们的马车在抚安街前分道,而后各自拜别。预备去西域寻药的一对恭使姐妹唤上萧靖,“萧司言,是否同去?”

“不了!我要回家一趟,顺便找金家女交谈,看看有没有可配的香方。罗敷、罗鈺,在此拜别!”

她一别几人,便驾马朝东边走。天枢街上横冲出一乘牛车,一路狂奔,尾随着此起彼伏的炮仗声。

定睛一看,原坐在牛车上的几个孩子嬉笑地拿出炮仗,往百姓之家的门口里扔。百姓纷纷出来指骂,那牛车却飞出十几里了。

“岂有此理!竟敢扰民,京都之下的顽童,竟这样多!”

她于是驾马去追,直到转了几道,那牛车终于停下,却偏偏是停在自已家门前。她不由得一震,入宫不久,归家却觉恍如隔世,连府邸的两座狮子都换了模样。

那几个少年嬉笑拜别,还说道,“改日换上火力更足的炮仗,看他们还敢不敢冒犯我们世家!”

她攥紧马鞭,朝那几人喊道,“是谁教你们说,世家子弟可以胡作非为的?”

“哼!你知道我三姐是谁么?”

有个身穿白衣的少年哼笑一声,他看来也不过六七岁,直到他说,“她可是当今宫中的三品司言,曾有无数世家子弟皆为她所拜服。是她说过人分九等,贱民陋士本就不可与吾等同日而语。”

那是她说的,却只是儿时的戏言,久而久之人们都误会了她的意思。

因这一说辞,她才忽而想起,眼前这个是十二弟萧渊,早年因体弱被带去乡间养着,如今才回家。不过两年,他便已经忘了自已。

她泄气般地跑去敲门,那孩子却对她喊道,“你是何人,竟敢来敲我家的门!”

“咿呀,你……”

见他趾高气昂的模样,萧靖心内不爽,捉他来打,哭喊声招来了府里的下人。

管家樊在安闻声而出,手中捏着一根木棍,“谁欺负我家小郎君!”

见到萧靖,他不由得一愣,喜出望外地喊,“三娘回来了!女郎回来了!”

家中人皆因萧靖的归来欢喜不已,纷纷出来相迎。

十二少走在他们跟前,问道,“你真是我三姐啊?”

萧靖笑着摇头,“是啊!我何时教你欺凌百姓了?”

“是六哥说的。”

萧端瞪眼看他,萧靖只得对着两个弟弟摇头,忽而想起什么,才道,“父亲跟三哥都没回来?”

“他们在军营日夜操劳呢!三哥以他师傅所教,行了不少新阵法。近来北魏几番叫嚣,估摸着,是要打仗了。”

萧端在她耳边说道,“圣上在朝堂的意思,似乎是想召临渊王回京受命。”

萧靖被藏在千秋殿里,几乎听不到朝堂的消息,听闻此事,倒有些诧异,“若是真的也便好了!至少宝镜的处境不会难堪。”

“回来不是更难堪吗?只在帝王需要的时候才能回京,莫名其妙又会被送往边城之境,哪个皇子会被如此对待?”

萧渊在一旁嘀咕,萧端指了指他,慢道,“看!连六岁稚童都晓得的道理。”

“不同你们说了!我换身衣裳,要找金家长女攀谈几句。”

她说罢便顾着跑回房中换服,转而去金家那头找人去了。

金令瑄擅调香,其祖父从西域那里弄来过不少的香料,在多年以前,金家所制成的香囊,受皇室中人风靡多时。

萧靖隐晦地将式微的病症告知她,“她往日也燃香呢!那些天膳食如常,也没有大毛病,怎会突而得了臭症呢!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祖父的《万香冢》里有记载,西域暗传一种奇药,可使绝色美人一夜白发、皮骨具老十岁。服用此药之人,身上半月内奇臭无比,进而身姿肥肿,五脏藏湿,到下个半月,若无解药,此生都会貌丑度日。”

金令瑄翻看古书,跟着念了起来,“此药暗传于西域后宫。解药……解药……”

“解药是什么?”

金令瑄反复翻了几次,才发觉后面的断页不知何时丢失,“这页没了!”

“害!”

萧靖抱着脑袋,两人都颇为泄气。金昊路过长廊,萧靖连忙唤住他,“金司天!”

“萧司言!好端端的,怎么出宫了?”

两人作揖行了礼,萧靖忽而想起,式微公主不时会提起金昊这个人,向自已打听他在世家之中的名声。从那时起,萧靖便也知道,一段情愫在朦胧之中缔结。

萧靖情急之下抓住他的手,“金昊!可否帮我一个忙呢?”

没有切实的药方,心药也还凑合罢!

“出去!都给我出去!”

式微自身染恶疾后,便时常砸烛台、扯帷幔,以此宣泄她内心的不忿,莱芜阁内外的宫伶们皆受驱赶,不敢稍进半步。

“这可如何是好!公主已然数夜夜不能寐,再这样闹下去,轰动中宫,只怕我等皆性命不保。”

宫伶们的哭声依旧响彻莱芜阁。

眼下宫灯亮起,萧靖就回来了。

她吩咐众人,“都退下罢!”

“诺!”

众人皆俯首离开。四下无人之际,萧靖才扬了扬手中的铃铛,“你可以出来了!”

金昊似乎不情不愿地现身,坐在阁前的台阶上,冲她摆摆手。

“万事拜托!交给你了!”

萧靖提着宫灯溜走,消失在桥后。

莱芜阁内的崔式微闻见外头人声消却,松了口气,累极了般倒下身子,无力地放声哭泣。

她不止一次的想过,若然自已没被敬妃蒙骗过去,不去偷那西域贡品的奇药,该有多好。

然而却来不及了。

金昊闻见阁内的哭音,嘴角略微一勾,缓步到了门前,“公主,是你在哭么?”

自古美人最难接受自已美色渐衰,何况式微本为帝姬,生性高傲。现今患了臭症,足以令她觉得无地自容。

“金昊!为何是你!你为何要来!”

式微早年便对他芳心暗许,时常唤他在观星楼相伴看星。

她闻见自已身上的臭味,自感羞愧难当,喊道,“你走!你走啊!”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昊轻声说起佛偈,“容颜也无非外相,死后皆化黄土,公主又何必纠结?体香抑或体臭,在有修为之人跟前,亦无分别。”

式微喃喃道,“敢问世间有谁,情愿自已的妻子身带奇臭呢?你不必安慰我了。”

“公主果真是倔强之人啊!”

金昊莫名的感慨,让她悲从中来,哭笑道,“身为公主,意味此生难以听到真话!我不愿自已今后的夫郎,娶我只为驸马爷这个名。故而,若我并非完美无缺,往后余生就会揣度,夫家是否因我的身份才爱我敬我,我将永远难过!”

金昊闻言轻声笑道,“可现今,不是更易寻得真命郎君么?”

“不懂的!你不会懂的!”

式微趴在床榻上哭泣,直到外头响起脚步声,她才知金昊已走。打开阁门的那刻,却吓了一跳,原来他依旧在门前静候,没有离开。

式微不由得错愕,“你怎么……”

金昊含笑地看着她,指着天际,“听闻公主近来都闭门不出,很少看天了!”

他没有捂鼻,没有回避,没有如同宫人一般露出惶恐又不安的神色,式微望着眼前人平静如水,一时无语凝噎。

金昊指着天边星宿,笑道,“公主的哀愁,天公也懂,故而近来帝姬座皆不见光芒。但据天象书所说,过后不久该有转机。想必自有人为公主寻得良药,何必挂虑?”

“说的没错!也许我该趁机,挑好未来的驸马!”

式微的脸在风中变得凌厉起来,她面露邪笑,“金司天,可有好的人选?漫天星宿之中,可有昭示谁将是驸马?”

“太师告诉过我,天上的星,从不会为尚未留名的人出现。”

金昊走近,进而挽住了她的手,“我知悉出身鄙陋,要匹配公主乃是痴人说梦,故而我从未表露心思,预计藏一辈子,可又怕就此终身错过。”

“若无良方,你娶了个身带异臭之人,可是要吃大亏的!”

式微始终没有卸下心房,直到他从腰间抽出银针,信誓旦旦地说,“为免公主的顾虑,那么唯有此法!”

“你要做甚?”

“医书上说,针者,刀兵之器,久刺令人气伤。灸鼻失当亦会失嗅觉,若我这么做,公主往后也不必顾虑了!”

金昊欲把银针刺入鼻梁,被式微拦了下来,“且慢!失去嗅觉,你往后不会闻到花香,不会闻见世间万物的味道。你要一证真心,那我便信你的真心!”

式微拉过他的手,对着浩瀚的星河立誓,“苍天为鉴,金昊为我不惜毁掉嗅觉,我崔式微亦不会辜负其深情。”

“公主……我并非要驸马这个虚名!”

“可我嫁定了!”

式微眼里闪过一股坚决,“我改日便向父皇请旨,要他赐婚。金昊,若你今日是在骗我,那便骗我一辈子,直到我临终之日都不要表露。”

金昊点点头,“我不会的!”

“可是若然有朝一日,你实在忍无可忍,不愿再对我温情以待,金昊,你将一品何谓痛不欲生!”

金昊愣了一下,依旧对着她笑,攻破了式微心内的最后一道墙,她顿时满心欢喜,笑魇如花,“看着你,我知道了,不会有这样的一天。”

金令瑄在家闲来无事,都在翻阅药书,研制香身之方。

其母姚玉粹见之,亦为之赞许,“若真能治好公主之病,今后你在世家之中的颜面,倒多了几分。”

她的母亲擅长占天问地,在前朝颇有名堂,万庄夫人跟郗太师皆是她的旧交。如今她唯一牵挂的,就是自已的女儿,总是不由得为之叹息,“你何必为了苦等芮家郡公,而失却良机呢!”

金令瑄总是笑而不语,埋头捣鼓香料,身旁的母亲见状,为她指点,“要我说,若真要治,还得去西域找味药。”

“什么药?”

“西域前朝的巫医,擅用芳身丸,据闻此药可皆晦疾,身患异臭皆可解,你不妨一试。”

姚氏不动声色的说出这点,金令瑄为之诧异,母亲竟如此精通用药,不知是受了何人的熏陶。

她摇摇头,叹道,“西域的奇药可谓来之不易,女儿可没这个功夫呢!”

“倒也不是!若是普天之下的大夫做不成的,你做到了,必定能以此扬名。再者,你堂兄意图尚主,怕也能指日可待。此后族人都会以你为豪!”

姚氏说完,便回屋占卦去了。

……

“近日可清闲得很?”

身后的桂树传来一声讪笑,原是金昊,他不知何时躲在那里,这才慢慢踱步走来。

她不由得斥责堂兄的无礼,“来找我,又何必躲在一旁,该不会是,跟我母亲打个照面也不愿意?”

“我要说的事,怕会招婶母责骂,只好躲着,待跟你一人说。”

金昊在她跟前坐下,手指掂了掂其中一块香料,摇摇头,放了下来,“你素来有天资,兴许用些心,真能研磨出稀世奇方,真正的扬名立万。”

“这事如今还很难说,福兮祸兮,皆难预计。你来就为了说这个?”

“若为兄,要你放弃这个扬名立万的机遇呢?你可愿意?”

这话令她费解不已,“为何呢?你要违背族人的意愿,你不愿尚主?”

金昊摇摇头,“不是的!我们金家在前朝并不受重用,我父为灵台丞,叔父为御医,终究不够。但正因如此,要匹配公主,只会是痴人说梦。”

“那为何……”

“还不是时机啊!”

金昊自嘲地笑了一声,“式微她太聪明了,她骨子里有着非一般的志向,不会情愿真的做谁人的命妇。不会如同她的皇姑们那样,为了夫君的氏族禅精竭虑。若我此刻有所行动,今后金家只会沦为公主的忠仆。那绝非是个好的结果!”

金令瑄打趣道,“那你要做什么?莫非真要弄坏你那鼻子,这样对着她一辈子?”

“耗尽她的骄傲,是最好的办法。”

金昊似是打定主意一般,冲她微微一笑,“你就帮帮为兄的忙,不要理会那萧家姑娘的恳求了。”

金令瑄无奈,只好点点头。

实则她还是暗地研制医书中的药方,当然,也从未拿出来,现给世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