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剑锋下有一凉亭,芮凝冬在此处歇息,静候不速之客的到来。
来的人脚步沉稳,几乎不闻,他在亭下一跪叩拜,“属下办事不利,半途有黑衣人掳走了夫人。就连追随的剑客,也不幸丧命在途中。这可如何是好?”
芮凝冬扔掉手中的杯盏,“那你就该跟他们共赴黄泉!”
一声喝下,悉数山寨中人在林中现身,将萧相濡团团围住,芮凝冬面色如冰,“你真以为,那些计谋无人知晓?”
“是我们密谋,让你露出马脚,你真以为,让你护送芮夫人的这一路,我们没派人跟着么?”
寨主露出极为得意的笑容,与芮凝冬相视一笑,“我们的情分,可比你想象的要稳固许多。”
“你们放我走!别忘记,千雪芙如今在我手里头,还有那个孩子……”
萧相濡已为瓮中之鳖,只好提出最后的交易,芮凝冬摇摇头,“既然我们派人跟着,自然知道你将她藏在何处,在你前脚一走,我们已经派人把她接了过来,现在她正在寨中休憩呢!”
“你就不担心那个孩子?”
“该担心的人是你吧!”
不知何时,萧蕞等人已经行至亭外与他们会合,只见阿樾抱着一个孩子,将他交给了芮凝冬,“你的妻女为了掩人耳目,暗中将孩子安置在客栈之间,歪打正着,被我当作拐子婆送至官府。”
萧蕞也道,“孩子就在这,而你妻女的安危,全在我们的一念之间。说吧,究竟为何暗下杀机,供出幕后黑手,兴许我们还能网开一面。”
“什么!”
如今筹码全无,萧相濡只得败下阵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倒是干脆!想着一死了之,就可怜你的妻女,为了你奔波犯险,到头来你也舍得让她们置身牢狱。”
阿樾与之侧目,三两句责怪让他一时之间无地自容,打算自缢,但芮凝冬轻轻打断他手中的剑,一声冷笑,“你一心求死,我可不会那么轻易饶过你!”
“你想怎样?”
“死亡对武士而言,从不算是代价,值得你们拿起剑为之一博的人才是!”
芮凝冬的衣袍在风中飞舞,笑道,“总之,我会亲自将你带回京都,将你的恶行昭告天下,让你的子孙后代抬不起头来。往后他们一提及萧相濡此人,便只剩痛恨辱骂,即便你步入黄泉,依旧日夜只能在奈何桥下受尽指摘,那样,才算真正的生不如死。”
芮凝冬不单是要他的性命,而是有心要断了他后数子弟的将来,他们将会因这一个罪人而终生抬不起头来,永无扬眉吐气的可能。
果不其然,回京之后,萧相濡当即被判斩立决,皇帝痛恨此人毫无忠心,往后对宫中密探也多了防备。
※
刑场处决那日,芮凝冬亲自执令。天际狂风大作,观场人的衣袍皆吹起一角,世人在风声中大骂此人不义。
行判官念完此人的罪行,因观得萧相濡的妻女前来为之送行,大发慈悲地准允,芮凝冬在侧,不由得冷眼,“此乃忘恩负义之人,判官竟心怀同情?他的妻女也绝非善类,竟为助其不惜拐带我的孩儿。就该让他们在一旁啼哭,告知世人这家人的罪责!”
“这……诺!来人呐,将人赶走!”
行判官一挥手,左右皆过去将那对妻女赶走,那小姑娘跑过来拉住芮凝冬的袍角,苦苦哀求,“芮大善人,求求你大发慈悲,让我们为父亲送行!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你这是在做甚?”
芮凝冬面上挂着不住的厌恶,“你这个父亲,前后杀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你若是识时务的,此刻就该摔碗于地,告知世人此生会在寺庙为他忏悔赎罪!而不是在这儿哭哭啼啼,不知情的,还真会以为他是含冤受屈的呢!”
“求求你!求求你!”
女孩呜咽之下,被身边的守卫抬了下去,芮凝冬眉眼一瞥,毫不犹豫地扔下执令牌,“斩!”
在另一头,千雪芙同阿樾前来围观此次行刑,阿樾趴在她肩上,不敢去看行刑前的那一幕,“夫人!我怕!”
“不用怕!已经砍完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声的喝彩。
千雪芙用手遮住她的眼,慢悠悠牵起她的手往人群外走去,“刀法干脆利落,看来是个有名的刽子手。可惜那一刀下得慢了些,血也溅满了一地。真正厉害的人,是杀人不见血的。”
“夫人,你怎么敢看呀?”
自关外回来,阿樾就跟在千雪芙身边,只因除了她之外,千雪芙再无可信任的人。
“呵——我想前世,自己也是个刽子手罢!看人杀人非但不觉血腥,还觉畅快不已,也许佛祖都不待见我,来生要我转入阿鼻地狱呢!”
“夫人可不要这么说!人生在世,个个都是刽子手,无非是弱者挥刀向更弱者。就好比我阿樾,夫人莫要看我老实懦弱,在乡下有人惹了我,也是要少上几圈牛羊的!”
阿樾战战兢兢地叹了一声,她抱着孩子,又背着一身行囊,有些乏累,不禁问道,“夫人,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罪魁祸首死了,我们该走了!你若愿意,可以一同跟我去乡下,那儿一入秋,就有漫山的小黄花,很美……”
千雪芙引她到一处马车前,“若你想回自己乡下,我也会送你一程。”
“阿樾自幼就是孤女,回乡至多不过几个邻里,夫人大可让我跟你去!”
阿樾在她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嘿嘿笑道,“夫人若是男子就好了,阿樾心甘情愿跟着夫人一辈子。对了,夫人,我们不告知国公爷么?”
“他早知道了!”
千雪芙指了指后头的几匹坐骑,“看见后头的人没?那是他们芮家的武士,往后会日夜照看你我的安危。”
“夫人,国公爷待你那么要好,为何你不愿待在他身边呢?”
千雪芙闻得此言,疲惫至极地闭上双眼,过了半晌才道,“阿樾,你放眼这座城池,必定惊觉金碧辉煌,对不对?可惜,这儿毕竟不是我的家啊!”
“家?”
一个家,便是女子全部的依归,可惜千雪芙没有。
※
皇家寺庙内,皇后静闭双目,敲着檀前的木鱼,没人知道她嘴里念叨着怎样的佛偈,但整整一天一夜,她都不曾停止在佛前参拜,让看守在此的宫人都觉不妙。
终于,一个魁梧的身姿出现在门口,宫人们当即对他毕恭毕敬地行礼,“拜见国舅爷!”
“免礼!”
慕容峦来势汹汹,似为什么事情动怒,却忌讳两侧的尚仪,于是对着自己的妹妹微微作揖,“参见娘娘!”
“哥……你来干嘛?”
皇后头也不抬,她知道对方是来兴师问罪的,果不其然——
“萧相濡今日在天枢街口行刑,你知道的,他是为谁而死?”
慕容峦声中带颤,却见对方缓缓转过身,目中无神,无非喃喃道,“喔!”
“相濡是自幼养在家里的武士,没错,只是一个奴才,但昔日在古阳关前他救过我们兄妹的命,至此以后,他便是我们的亲人,而你,为了对千雪芙赶尽杀绝,你害惨了相濡!”
慕容峦十分痛惜今日的惨事,他自问平生友人不多,能以生命交托、两肋插刀的只有萧相濡一个。而他,今日将赴黄泉,再不能相见。
皇后冷冷瞥他一眼,“我们欠过他命,而他也欠着我情,是他当日说过,为我赴黄泉,心甘情愿!如此一来,又与你何干?”
“可他的牺牲换来了什么?你的眼中钉——千雪芙依旧安然无恙,那个孽种依旧存活人间,可我的挚友……却被斥为逆贼,受尽世人唾弃,他的妻儿,甚至也不能善终!”
慕容峦素来脾性温和,难得发一回脾气,两人的交锋引来宫人侧目,却无一敢抬头。这时,尚仪慢慢走上前来,十分不满地提醒他,“国舅爷!不可对娘娘无礼!”
慕容峦只好拂袖而去。
※
慕容峦策马到了天枢大街上,此刻行刑已过,百姓一哄而散,独留在原地对着死刑尸首啼哭的母女二人。
慕容峦于心不忍,将一锭金子放在她们跟前,“好好为他安葬吧!”
这对母女不认识他,只是跪地对他叩拜,“多谢恩公!多谢!”
他在心中暗叹: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对不住,相濡,我终究还是没能保住你的性命。
“呜——娘亲,阿父已去,我们此生再无依靠,我们该去哪儿?”
小丫头在她娘亲怀中泣不成声。
慕容峦于心不忍,走到街头跟人买来了马车,牵到他们跟前,“你们若是想回乡,可以搭这辆马车回去!”
旧友的尸首分离,难以安息。他闭目哀叹一会,便找来义庄的人,将他旧友的尸首安置妥当。
那对妻女抬起头,对他叩拜,“恩公仁至义尽,吾等难以为报!”
“我记得古书里有说,人的尸首要完整安放,来生才不会落残,你们记得要用黄布绑住他的头颈,还有,要往他的嘴里放一枚金币,这样今生的苦便不会留待来生……”
慕容峦为医时送过不少病人,自然晓得个中奥妙,他妥当地吩咐这对母女后,便在这片微雨中转身离去。
“等等!等等!”
小姑娘追上来,拉住他襟袖,“请问恩公高姓大名?待我长大成人后愿不惜一切报答你!”
“你不用报答我!”
慕容峦看着她俊秀的脸蛋,满含笑意,轻抚她的脑袋,“我是你父亲的旧友,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故而安葬他,也是我应尽的心力。”
她用并不稚嫩的口吻问,“他们都斥说我父奸佞,你不那么认为么?”
慕容峦依旧摇头,“我信阿濡的为人,一个可以为义字冲锋的武士,不屑于滥用手段。他们呀,是在污蔑你的父亲,以示自己的正确,你不要去信。”
“叔叔……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他并不想表露真实身份,“可以!我表字云季,你可以叫我季叔……”
“季叔!”
彩虹之下,她对着他微笑,“宝镜会记住你一辈子的!”
已经忘记有多久,没人对自己笑过了。这个朦胧的雨天,他记住了好久。
※
“你们…是萧氏族人么?”
萧家母女离京这天,有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找了过来,给了她们一块兰陵萧氏的信物,让她们凭借此信物去兰陵郡。
此人正是樊在安,他受主人命令而来,于是说明了来意,“我家主人乃是萧氏,与你们百年前乃是同宗。为免你们母女日后无依无靠,可去兰陵郡找萧家主母,如此,可悄无声息地废除你们的罪籍。”
“为什么?你们主人为何要那样做?”
宝镜年纪虽小,但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对方,让樊在安并不舒服。
“这是我家主人的善心,无需多想。”
宝镜看向母亲,发觉她握紧了那块信物,于是问道,“娘亲,我们要去么?”
“嗯!得去!”
她娘亲早已形容枯槁,自知自己时日无多,若然有个地方,可以收留自己的女儿,自然最好不过。于是她照着指引,跟女儿徒步到了兰陵。
兰陵郡萧氏族人给了她们母女一份差使,因宝镜与萧家兄妹年纪相仿,于是让她当侍读丫头。
宝镜初见萧家兄妹的那天,是一个清冷的秋日,地上落叶飘零,风声凌冽,院落里还时不时伴随着稀零的剑声。
带宝镜前来的阿嬷告诉她,“每逢这个时辰,少爷姑娘都会习剑,你就在一旁看着便可。”
“明白!”
宝镜点点头,懂事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萧家兄妹素好玩闹,萧靖见到有个新来的丫头,便推了她三哥一把,“嘿!哥哥你又有伴了!”
萧竣被她一推,不留神地倒在宝镜怀里,当即面红耳赤,“比剑输了,你就陷害我!我才不要有你这样的妹妹!”
他说罢,赌气走了,实则是他心慌不已,当即要离开,免得对上那个姑娘惊恐的眼。
“那不行!这已经改不了了,你这辈子有我这个妹妹,就活该让我欺负一辈子!”
转眼间,萧家兄妹皆走了,阿嬷连忙催促宝镜跟上,免得耽误他们等会去梧桐苑读书。
宝镜只好背着那厚重的书篓追着他们跑,一不小心便摔倒在地,十分狼狈。
途经有丫鬟取笑她,萧竣听到笑声,这才回过头来,一手把她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宝镜很懂礼数,当即拂开他的手,恭敬回道,“是我身子骨弱,跟不上少爷姑娘,但求见谅。”
“你……叫什么名字啊?”
萧靖满脸不屑地打量着她,“你就是前阵子来投靠我家的同族人?是么?”
“我叫宝镜!”
宝镜长得极为漂亮,她眉心有一粒几不可察的朱砂痣,她冲她一笑,仿佛能将人摄入她清澈的眸光里。萧靖是素来最爱看美人的,于是两个女孩子便在这个秋风萧瑟的清晨成为了好友。
许是投缘的原因,往后的日子里,萧家兄妹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宝镜,渐渐的,宝镜在府中的地位也高了起来,众人皆知道少爷女郎喜欢她,故而不敢给她些脸色瞧。
这些,宝镜是记在心上的。
她跟母亲初入萧府时,没少受奴仆冷眼,如今地位翻天覆地,倒着实令人觉得可笑。
宝镜在这个家里一待便是两年,即便后来她娘亲因病离世,无依无靠的她依旧没有受到半分薄待,因为她靠着机警,早已成为府中的掌事姑娘。
※
“父亲,我不要回京都嘛!我要待在兰陵!”
这一天,萧蕞回到老家,一来便是要接走两个孩子,这让他们极为不愿意。
萧靖缠着父亲哭闹,她说她最爱兰陵,族人也跟着劝说,说等靖儿长大了再回将军府也不迟,但是萧蕞却依旧心意已决。
他叹道,“今朝圣上找我攀谈,言下之意便是,希望萧家有女,可以许配给三皇子…”
“什么?”
族母闻言大惊,手中的拐杖也蹬了几下,“三皇子自幼不得宠,毕竟圣上膝下那么多个皇子,只有他一个日日夜夜在军营度日的,哪怕过节也未听说传召回京,若然靖儿许配给他,只怕日子不好过,再者,这三皇子日后若有什么能耐,皇后能容得下他?我们宁愿家中孩儿嫁给匹夫草草一生,也断不能陷入这样危险的境地。”
族人闻言纷纷叹息,又感慨如今萧家只有萧靖、萧翊两个姑娘家,然后皇命已定,倒真是无计可施。
萧靖在祠堂外头听到族人叹息自己的命运,已然胆战心惊,她没想到她还未落笔的未来,就已经被盖章定论,因为皇命。
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要成全他儿子的命途,故而选了她作配。而她,却毫无反抗之力。
她越想越怕,冷汗直流,却在这关键时机想到了脱困之道:转祸。
“萧家不止两个女儿,也可以有第三个。”
萧靖步入祠堂,对着族人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她镇定自若地说道,“父亲,您听说过文成公主的故事么?大唐的文成公主和亲,但实则她并非皇族,只是朝廷为了应付和亲,让唐朝皇帝随便认了个公主,但最后文成进藏依旧成为千古佳话。故而,父亲,劳烦您为我挑选一位替身吧!”
“我们给她萧氏一族的荣耀,也可以予她意想不到的荣华,但是同样的,她要有为萧氏一族献身的责任,如何?”
族母闻言欣慰道,“萧靖不愧是我们萧家的孩子,很好,就这么干。若是说人选,我心中倒是有一位!”
她选了宝镜。此话一出当即引来萧靖侧目,她连连说不行,“谁都可以!甚至府中丫鬟随我们挑,为什么要是宝镜?她照顾我两年,我患病、受伤都是她在我床边照料,我怎能舍她。”
“不舍得也要舍得!靖儿,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有我族的使命。而宝镜,我想她也会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宿命。”
族母试图抚平萧靖心中的不平,“你想想,府中的丫鬟,担得起如此重任的,能有谁?谁能像宝镜那样沉稳,那样踏实,让人确信她不会背叛?”
族母分析了一番,嘱咐萧蕞,“此事最好近日就办!明日我们便让她入萧氏族谱,宝镜的身世,就说她的生父是你堂弟。”
萧靖试图阻止这即将到来的一切,她万万没想到这所谓的转祸,会害到一个她不愿伤害的人。
“族母,还有办法的,还有其他的办法!”
她奋力嘶喊,但族母一拂手,她便被两个下人拦下,被架出祠堂。岂止是宿命!她对于族人的安排,也毫无招架之力。
※
事情很快尘埃落定。
宝镜一夜之间成为了萧家长女。在她的及笄之礼上,族母对外的说辞是这样的:
这个孩子实则是我逆子萧维所生,只不过她母亲出身不高,故而一直瞒着。前两年,秘密派人接她来府中,本也不想声张。但怀远说我做的不对,这个孩子本就是萧家骨血,理所应当得到千金对待,故而今日,准她认祖归宗,行及笄之礼。
萧瑜在仪式上,观见宝镜喜出望外的模样,瞬间感到心痛不已:若然有一日,她知道这样的蜜糖是刀,该如何自惭形秽。
礼毕之后,夜深人静。
烛光点点,萧瑜望着同榻的宝镜,久久陷入沉思。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问出口。
“三娘,你有话问我?”
宝镜转过身来看她,微微一笑,她总是这样善于洞察人心。
萧瑜发问,“我想知道,父亲跟族母,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他们希望我做好萧家长女。”
“可你明知,那不是真的,他们试图伙同你欺瞒世人,要你背弃你真正的父母!”
“世人不知道真正的我,其实很好。”
宝镜直着身子坐起来,她的秀发飘逸,随风而起,仿若一个修道成仙的道人。有些事情正是因为她太明白,故而不纠结,不痛苦,也不执着,这一点,萧瑜这个孩子还做不到。
“若然有朝一日,你不慎落到这样的境地,我想你也会这样默默期许,没人知道我真实的家世,没人知道我的过去,这样最好。”
“为…为什么?”
“三娘,你多多少少有在管家那里听说吧,我父亲是朝廷钦犯,而我小时候,还听他的吩咐当过人贩子,拐走了芮氏国公的小儿。我后面想起这些事,每每都觉得毛骨悚然,这就是曾经的我,多么可怕呀,我是干过坏事的人,这些事情若然被世人知道,只怕我也毫无颜面生活在兰陵。”
宝镜叹道,“所以我觉得现在很好。族母给了我新的身份,我知道,也许她会让我去做某件事,亦或者完成什么萧氏一族的使命,但我甘之如饴。至少,我不用再背负着过去做人。”
那一刻,萧靖有为震惊,这是她初次听说有人要抛弃自己的过去,并且毫无遗憾地跟过去的一切告别。
这是一种彻底的割舍,意味着曾经的宝镜,会被她彻底地埋在土里,然后她会描绘出新的过去,或真或假,反正不需要为外人知道。
※
这一天,萧靖起了个大早,唤了睡在身旁的宝镜起身。两年以来,她们日日夜夜相伴,同榻而眠,情分早已情同姐妹。
“三娘,外头雾气尚浓,怎么这么早起身?”
宝镜揉着惺忪的睡眼,顺手轻抚她的秀发。
“我们,去看看你未来的夫君吧!”
萧靖眨眨眼,冲她一笑,“三哥今早便要去军营办事,我跟他说好了,我们跟他一起去,听说三皇子前来点兵,我们可以偷偷看他一眼!”
她素来古灵精怪,许是出于好奇,她想知道这个差点成为她夫君的人长什么样子。
世人对三皇子崔子汇大多如此言说:
自幼与野狼为伍,眉间有一道深色的疤,为人冷血无情,见神杀神,见佛杀佛,天地的混沌蒙蔽不了他的视听。他在军营跟士兵喝酒吃肉,与仕卒为伴,睡在山间丛林,与其他皇子并不相同。
“这…不好吧!”
宝镜稍有犹疑,她刚刚在一夕之间成为萧氏长女,自然知道往后行事再也无法自由。像萧靖这样有恃无恐地行事,根本不大可能。
萧瑜捂嘴偷笑,“没事的,若是被族母发现,我们赖在三哥头上。”
三皇子的婚期定在明年元春,宝镜近来都在缝制嫁衣,放在窗前的红色嫁衣已经成形,萧靖问她为何做得那样快,宝镜没有回答。
三娘永远不知道,这原本是她做给她的嫁衣。
※
军营之处正在练兵,南北两侧的将士泾渭分明,单是看他们的脸,就能分出他们哪些是京都的士兵,哪些是西北的猛将。
毕竟京都气候宜人,众人大多俊秀,脸上白净的便是京都人,至于西北的,他们脸上写满了沧桑,在寒风中冲刺而来,又时常得在酷日暴晒,体格倒是挺拔,脸上却与俊美无关。
萧靖趴上墙头,满眼羡慕地望着他们,“若我是男子便好了,我便可以征战沙场,就地点兵。”
宝镜看着她这模样,笑了。
她知道三娘素来与一般姑娘不同,她似乎有一颗更大的心。宝镜不理解她,毕竟一直以来,她所期望的,就只是拥有自己的家罢了 。
而眼前那个站在众将跟前的三皇子,将会是她的夫君,他们将会有一个家。
“他就是三皇子啊!”
萧靖望着不远处的将领,呆了一会。他眼神凛冽,脸戴半边假面,盖住一只眼睛,似乎不愿让人看见他的真正表情。
他操练军队,教他们最新的战术跟武步,众人耍剑弄枪,而他穿越队列,指引他们姿势。
众人专心致志,呐喊声响彻四方。
“姐姐,你有大福气。”
萧靖攀下墙头,坐在草地上,百无聊赖地玩弄狗尾巴草,“他一定是个很好的夫君。”
“很遗憾么?”
宝镜不解地望着她。
“不,我同情他。”
萧靖叹道,“他浑身上下有股杀戮之气,让人觉得生畏,他才十八岁吧,看起来却不似少年。姐姐,他就交给你吧,我还是无法嫁给一个无法驾驭的男子,他跟我格格不入。”
这个女孩挥挥手,阔别了另一种选择的人生。
而宝镜会代替她,去过这种人生,兴许会过得比她更好。
宝镜回过头,那个在夕阳下苦练剑术的身影,他眼里坚毅,也有着令人羡慕的东西。
他将是我的夫君。
她对自己说道。
※
萧靖又离家出走了,因为她上回跑去军营,被三皇子操练将士的武步吸引了。
她也想学,但这些被奉为军营机密,她求遍了父兄,依旧没人愿意教她。
恰好军营近来招兵,她于是用碳灰抹面,打扮成市井的顽皮少年,前去投营。
军官问她唤作何名,她说,“我叫止戈!”
“以战止戈?好名字!”
她接过军棍,就此混入了军营。
但她只能当伙头军,负责给将士做饭,缘由很简单,军营帐前设有石担,得举五十斤才能入营当卒,否则只能当伙头军。她气力不行,被群嘲后无奈认命,眼睁睁看着军棍变成锅铲。
“如果能在三皇子旗下练武就好了!”
她不忿地炒着菜,望着不远处练功的仕卒。
“小伙子,我说你不通透,当伙头军才好!”
伙头军里的长者笑她,“他们练武,我们煮饭,一样的日升日落,多自在!”
“我不要!我想跟他们一样练武!”
她苦着脸,不知道自己还要做多久的饭。
“今天你去送饭吧!”
长者老神在在地躺在摇椅上,举起蒲扇,命她把菜端走。
萧靖端着菜肴,给将士们送饭。众人闻着菜香,一哄而上,唯独崔子汇还在凝视手里的剑,似乎在思考新的剑法。
萧靖行走在距他百步的地方,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剑气。这个男人,太专注了。
他的世界里,没有别人,只有他的武功。仿佛他身上就是要保家卫国,带领大齐将士称霸天下。
萧靖想过,若她也是男子,一定会甘于拜服于他旗下,毕竟他的力量,无人可以超越。
这样的人在王者之争中已经胜利,无需继位,他自己已经可以闯下河山,只要他愿意。
一步、两步、三步…
她捧着饭菜靠近他,几乎屏住呼吸,忽而,他的剑锋对准了她,“不要离我太近!”
他用剑示意她把饭菜放下,她照做了,却转而见到了沙地上的脚印,她能从其中窥见他的步数。
“步法乱了!”
她喃喃道。
“你说什么?”
“很乱…”
她自幼背过无数剑法兵书,以监督三哥练剑,她一看就能知道,眼前的三皇子没有学过剑。
他是靠蛮力,或是自身摸索,才形成的剑法。
她抬头看他,“你没学过剑吗?”
这句话,一下子戳中了他。
是啊,大齐的三皇子实则没学过练剑,他的全部武功,是他跟野狼搏杀得出的结晶,是来自于求生的意志,而并非名家的传授。
这次他回京都,见到了京都将士练武的招数,才自觉自己毫无章法 —— 这样的他迟早会露馅。
而就在今日,一个无名小卒说出了他的秘密。
除了这个伙头军,其他人是不是也知道。是不是会在暗地里嘲笑他,却都不告诉他。
他脸上涌现出一丝苦笑。
“我知道了!这样的无招胜有招,更能让敌军毫无防备,对不对?”
萧靖霎时睁大眼睛,满是欣羡,“在兵家的书里,都是这样,有练武奇才自废武功,重新修炼,反而事半功倍。哇!原来是要把学过的武术忘记,就像小儿学剑一样,更让人捉摸不透。”
他霎时愣住,因为她的言辞欢欣,连他也差点以为是真的。
崔子汇心中暗想:这是他为了活命而想出的托辞吧,为了不被我所伤害。
但萧靖已经迫不及待跟军中将士分享自己的想法,她在军营中上蹿下跳,“你们知道吗?你们练的是一种很特别的武功……”
她热情四射,眼里仿若能够发光,所有将士听她一说,更加确信近来操练的是非同寻常的武术。
※
傍晚时分,将士们纷纷拿着木盆,跑到河边,正要洗澡。
“止戈,一起去洗,去去你身上的烟火味!”
“我…我不要!”
萧靖别扭地摇头,“在河边洗衣的姑娘会偷看。我昨儿已经抓到三个了!”
“就你这小身板,有什么好看!”
众人一哄而笑,霎时跑了。
事实上,萧靖没有说谎,的确有人在将士们洗澡的时候偷看,不过不是什么姑娘,是邻近的婶娘们。自从萧靖当了伙头军,她就收了婶娘们的钱银,带她们到河边偷窥。
这笔生意,她是越做越红火。
“这个好,许配给我闺女!”
“那个也不错,个头健硕,当我女婿美哉!”
……
她们都乐意在军营给女儿许配人家,若有相中的,萧靖便会将她们女儿的画像偷偷给其中的将士看,若那将士也属意,便给女方留下姓名。
萧靖一来二往,暗中牵线了不少人。
她行走在河畔,一手扔着新得来的钱银,一手吃着糖葫芦,听着依稀响起的军歌和笛声,觉得无比舒畅,她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在军营的生活,毕竟三哥在她几岁开始便能在军营学习,她却被父亲勒令不得走近半步。
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
她多么渴望成为大齐的第一位女将军,可是这个梦想还未说出嘴边,便被视为大逆不道。
夜幕降临时,她被安排送新米到杂营,那米袋足有十斤之重,她搬的气喘吁吁,忍不住在杂营中歇息,“累死人了!”
“止戈,搬完了便走,这儿离主帅军营近,等人来之前定要告退,不然要挨军棍的!”
同行之人搬完米袋匆匆离去,独留她最后在这儿清点米仓。
“这儿空米袋那么多,装几个人在这里都不会被发现。”
萧靖一边收拾一边嘀咕道,“要是敌军派了间谍来,躲在这里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多么危险。”
“诶?好像也能把我装进去?”
她鬼使神差地钻进一布袋,发觉刚好能容纳她的整个身体,她挪步到角落里,掩盖在一批米粮之中,完全神不知鬼不觉。
“这里跑进了猫?”
闻声,有一猛汉走了进来,猛地一把提起这个米袋,她屏住呼吸,生怕被发现袋中是自己,任由被他提起。
“拿出去扔掉!”
她听到这话再也坐不住了,连忙挣脱,狼狈地摔倒在地,眼前一个戴着假面的少年盯着自己。
她忍不住求饶,“不要把我扔掉!”
“你为什么在这里?”
她嘟囔道,“觉得好玩罢了!”
崔子汇撇嘴笑了,“军营可不是玩的地方,还是回家吧,像你这种孩子心性的,到战场上只会白白丢了性命。”
“我不想回家,我也想…上阵杀敌!”
她兴许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多小,小到能让人分不清性别,甚至小到让人一提就起来,根本是手无缚鸡之力,但她还是坚定的说:要上阵杀敌。
“这就是大齐的悲哀。”
少年转过身去,感慨道,“就连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都将杀敌视为荣耀,是整个时代的悲哀。”
那股凛冽震慑了她,她忍不住颤抖地问道,“杀敌…有…有错么?”
“杀敌没错,但好大喜功有错。要保卫家国没错,但妄图扩大疆土而招惹另一国度的生灵,伤害其他国域的百姓,就是十恶不赦。”
他杀过很多人,已经麻木,却也看清了战争的本质,他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停止杀戮。
“所以我很喜欢你的名字:止戈。但以战止戈不好,还是无战止戈更妙!”
她呆呆地立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可以读懂他,却始终无法靠近他。
他那么冰冷,像月光,不该在世间驻足。
※
这一日,萧靖不知在何处泄露了行踪,还未睡醒便被浩荡而来的萧氏族人找到。
“人在这里!”
“呦,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玩够了也该回家了!”
他们一行人敲锣打鼓,在军营处宣告了她的真实身份,也彻底断绝了她留在这里的可能。
萧靖欲哭无泪,“我不想走,我想留在这里练武,上阵杀敌。”
“那是男儿们该做的事情。”
她的三哥取笑她,“放心,你的志向,我会替你达成,来人,把她抬走!”
“等等!慢着!”
萧靖被送上马车之前,费劲地从中探出脑袋,她从怀中掏出一本剑谱,扔给了不远处的三皇子。
她冲那少年喊道,“有这本书足够了,你若能照着里面练,一定会事半功倍,可惜我不能留下,只能帮你这么多!”
崔子汇望着地面上的那本剑谱,霎时愣住,不知作何回应,他从未见过有女子那么渴望战争,那么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征战沙场。
他静驻原地,喃喃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萧靖的声音清脆,转而便钻进马车之中,她知道自己回家以后将迎来惩罚,却顿时觉得畅快。
很快,那少年会照着自己一直想练却练不得的武术操练,他将践行她的意志,继而成为无人可敌的大英雄。
可惜她不能亲自体验,只能留待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