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塔将于六月十四那日解封,这于九州,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康大伯,这是你的。”

“顾大娘,这是你的!”

“要记住,五碗水熬成一碗。只要归家之后,你们用心养病,日后若有瘟疫之情,也不会发病。”

慕容谦兄妹将余下的草药分给受困于此的疫民,目送他们离去。接连半月以来,他们早已身心俱疲。如今见到疫情已解,自是欣慰不已。

人群中,有个身影晃动,冲他们喊道,“主君!主君!”

慕容谦回过头去,见是凌霄,走过去拿药碗猛敲他的脑袋,“你怎么在这?不是让你好生照看靖儿么?”

“主君!萧靖她……不见了……”

凌霄欲哭无泪,“自那夜长卿走后,我又喝醉了酒,萧靖跟我们收留的一个小姑娘,就不见了!我找遍了九州郡,都寻不到她的身影。”

“什么!”

慕容谦气得不轻,“好好的人你都看不住,留你有何用!你当即派信给兰陵萧氏的族人,告知他们靖儿不见了,让他们在其他邻郡寻人。”

凌霄维诺地点头,“是!”

“还有,我们整车的人都在九州四处派药,你去找到他们,要他们广派人手去找靖儿。事不宜迟,你快走罢!此乃你将功折罪最后的机会!快走!我不想让柔嘉知道这事。”

凌霄匆忙欲走,却见到主君后头站着的柔嘉,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你还愣着做甚?还不快去?”

慕容谦见他目光呆滞,侧身却见柔嘉站在自己身后,她已听到他们的话。

柔嘉手中的药碗倒地,失声痛哭起来,“靖儿!我的靖儿!二哥,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她!一定!”

“靖儿一定会平安无事的!眼下要紧的是你的身子,你已然有孕,又在此多番奔波,如今又是忧心忡忡,迟早会出事的!柔嘉!你要保重啊!”

慕容谦扶住她,任凭她趴在自己怀中痛哭,“柔嘉!你要坚持住啊!”

话分两头,京都的阵营,已然发配三军。因宁远臣早在楼兰平定伪国时不幸丧命,怀远将军萧蕞又在边城点兵而分身不暇,已被拥立为帝的崔晖便命自己的长子任讨伐大元帅。

大皇子名曰子淮,十六而已,年少气盛,意气风发,少时便伴父在军营中走动,如今得此重任,自是兴奋不已。

他穿上那身铠甲,在朝臣的注目之中踏上战马,在万民的呼声之中潇洒离城,步入讨伐自己皇叔的漫漫长路。

九州这边,敬阳王派出手下的得力猛将 —— 陈元世,在城门外阻挡敌军。陈家父子领兵对抗,接连三日,便将这帮京都之军击溃,赶到城外百里之地。

崔子淮这边心急如焚,他正等着这次军功夺得自己父皇的认可,对着左右大发雷霆,“你们不是军功赫赫之人么?如今连小小的九州都攻不下!”

军师郗拂光倒是老神在在,提着壶酒从营外走来,“元帅不必慌张!这行兵打仗,我们有下招呢!”

“喔?说来听听!”

崔子淮眉眼一挑,见军师指沾酒水在桌上画了兵阵图。

“元帅认得这是什么阵么?”

“我在兵书里看过,是长蛇阵。”

郗拂光点点头,“是啊!此阵乃一字排开,各阵各守一丈之地,头尾相连,环环相扣,阵里有阵。”

“可我分明记得,阵眼在七寸,只要敌军找到可攻之处,此阵三刻便败。”

“此言差矣!此阵微妙之处,便在乎堵而非攻。敌军攻上一次,我们便换一次阵眼,就磨这个耐力。九州郡能有多大?东路不通西路隔海,迟早会弹尽粮绝,倒是便可不战而胜。”

崔子淮闻言赞许,“你不愧是在边城点过兵的人!若此事可成,来日班师回朝,本皇子便举荐你为国师!”

“嘿嘿!不敢当不敢当!”

郗拂光笑了笑,继续倒头喝酒。

半月以来,九州的城门被他们的兵马围堵,城中百姓已无粮食,又苦于受困城中,不时便能见到满地饿殍。

慕容谦兄妹在城中行走,差遣家奴用金银换干粮,活生生被人赶了出来。

客栈的人说,“如今千金万两皆不值钱,人若死了,家财万贯又如何,拿来做摆设?”

此后客栈也不再住人。

九州郡内人人自危,有百姓搏命跳下被封的南海,结果只见尸骨浮起。

过不久,郗拂光派手下在城门外喊话,说若是九州百姓要来投靠,便无需忍受饥荒之苦。

一日,慕容谦兄妹在茶档处停留,便见到诸多百姓集成一处,听人说书。

那说书人身长八尺,头戴蓑笠,赤足露腹,被众人围着,说道,“如今二王相斗,必有一伤。谁成王谁败寇,与你我何干呢?”

有农夫附和道,“是啊!只要那东川王破城之际,不要伤及我们性命,我们还能安分过日子就行。”

“这敬阳王手中兵力不足,我看迟早要输给他的皇兄。他若是晓得变通的,这时候就该投降,还能成一郡之王,依旧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说书人摇了摇头,喝了口茶,“他如今这样,空战城门,只守不攻,害得百姓口粮具失,这不是给我们添堵么!”

“说的是啊!”

众人齐齐附和,似乎暗中已经商量出了别的主意。

慕容谦见状,对妹妹道,“这说书人真厉害!三言两语,就能鼓动民心!”

“他不是一般的说书人!”

柔嘉低声说道,“两军相交,必有细作,你看那人虽容貌甚寝,实则口舌甚敏,就知是有备而来。看来,郗拂光在九州郡中安插了不少眼线。”

“他这样说,至多使得民心动摇,于战事实则无多大用处啊!”

“用处就在这里!这就是郗拂光最为高明的地方。”

柔嘉笑了笑,“他只堵城而不强攻,是怕极了损兵,届时大皇子未免受责,一定往他的身上推。于是乎,他派人暗中动摇民心,围堵食粮,让九州郡自己乱,敬阳王不战而败,从而坐收渔利。这是最好的打法!”

慕容谦闻言叹了一声,“郗拂光这人太聪明,看来今后朝堂要受他摆布啊!”

在那不久,城中百姓时常暗地集结一处,准备逼宫,交出敬阳王的项上人头,来换得城门大开。

中元节那夜并不平安。直到百年之后,九州郡的百姓依旧记得,二王不再并立,就是瓦解于此。

他们拿着手中微不足道的兵器,仗着人多势众,逼近了九州郡最为金碧辉煌的行宫。那阵势浩荡,无人知道他们如何轻而易举地步入宫门,又是如何畅行无阻地逼宫。

盏盏宫灯先后熄灭,烽火愈烈。

行宫的士卒先后败退,派出的弓箭手也被这帮百姓轻易摆平,乃至后世皆在感慨,贱民亦可覆龙舟。

敬阳王尚身在烽火台上观赏美人舞姿,他毫不知道此等处境,漫不经心地等着宦官回禀平定暴乱的消息。

谁料酒还未下肚,烽火台下都是九州百姓的身影,他挽着美人腰,诧异自己竟已被众人堵在了烽火台。

“他们……他们要做甚?造反么!”

敬阳王难以遏制住诧异,“来人!我的行宫布满了天罗地网,不会如此轻易被攻下!陈元世父子何在!”

烽火台已无人应他的话,被他轻揽着的美人摇摇头,叹道,“认输罢!兴许还能活一命!”

“是你!”

崔灿眼里满是怒火,一手捏住美人的脖颈,“是你!是你背叛孤!想必那张失窃已久的罗网图,是被你拿去了!”

美人含泪,闭上双眼,“我乃孟氏后人,我族世代出细作,我也不得幸免,我的族人都在东川王手上,我不能弃之而不顾。但我的命是你的,我早已想过,随你一同死在烽火台!”

“孤不需要!你走!你走!哪怕是败落,哪怕烽火台注定是我的葬身之地,孤也不要跟忘恩负义之人死在一块!”

崔灿看着烽火台下熙熙攘攘的人,大笑道,“好哇!竟敢造反,都是庸人!莽夫!你们以为这样,崔晖就会如我对你们一样好么!”

美人掩泪而泣,“爷!不要啊!若然注定有人死在烽火台,便让我的命,来替你的命罢!”

“你甭想那样轻易!”

崔灿眼里闪现一丝寒光,“孤才不会那样轻易认输,更不会死!让那崔晖此后无忧,安坐帝位!我要让他赢得,也自觉不光彩,自惭形秽,被世人耻笑。孤还要待日后,东山再起!”

“你不会赢的!你不晓得调动兵马,更无要死忠追随于你的人!东山再起,又谈何容易!”

美人跪地恳求他,“王爷!出去昭告百姓,就此俯首称臣罢!”

崔灿讥笑一声,“你还想帮我?”

美人点点头,崔灿便将一樽药粉倒入她的口中。不过三刻,她作状癫狂,在烽火台上舞动身姿,裙摆沾上烛火而不自知,火焰将她包围。

美人笑声依旧,纵身一跃,从烽火台上坠下,在世人的见证之下,那团火焰将她吞噬为灰烬。

敬阳王亦作癫狂之态,嬉笑着从烽火台跃下,仰天长笑,直到众人拿剑相对,依旧疯癫。

“敬阳王疯了!”

“真疯了!”

直到崔子淮占领行宫,听到这等消息依旧不信,命人带他上来对质。敬阳王神态痴狂,嘴里不住喊道,“美人!”

“听闻有个宠姬在烽火台浴火而亡,敬阳王受不住打击,得了疯症!”

军师郗拂光挑挑眉,依旧老神在在跪坐在地,喝他的酒。

崔子淮心内存疑,要一试真假,命人带了敬阳王的妾室上来。她手中抱着尚在襁褓的女儿,见到崔灿这等模样,吓得大哭,“王爷!你认得我么?”

“丑妇!滚开!”

崔灿不满地甩开她的手,倒头去抢郗拂光的酒喝,“好酒!好酒!”

崔子淮不屑这技俩,“皇叔!这是你的孩儿,你看她哭得凄惨,怎么也不抱上一抱?”

不见敬阳王应答,他便趁机道,“好啊!原来这不是你的孩儿,那侄儿知道了,定是这妇人红杏出墙。”

“来人啊,把她拉下去处斩,为我皇叔出气!既然这孩子也并非我皇族血肉,来人呐!把这孩子放在那些患了麻风、要被流放的贱民之间。顺道送她到黑水狱一带,世代为奴!皇叔,这样可满意啊?”

敬阳王此刻喝得醉醺醺,竟然当堂拍手叫好,“好!做得好!”

“看来是真疯了!”

崔子淮掷下佩剑,来回踱步,冷哼了一声,“若你没疯,只是为求颜面苟存于世,那么今后世人将会视你为笑柄。既是如此,便留着你罢!也好成全我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好名声。”

他甩着战袍,不屑地离开。

郗拂光看着那个醉倒酣睡的人,迟迟才发笑,“说来也怪,若你只是诈病,让人还真有些心疼你呢!毕竟,你至死是个不肯认败的人。忍辱负重,就值得我敬佩!”

他瞥见敬阳王沉睡时,眼角流出的泪光,便提起指尖,轻轻为之弹掉了。

次日,富大官人如常在九州郡内晃荡,仿若只他一个不知作夜的动乱。

看见前方有府衙之人拉走一批戴镣铐的奴仆,这个少年才如梦初醒,“那帮人…似是敬阳王的妾室子女…那同昌呢?”

她是敬阳王的长女,也会同样遭遇不幸罢!

“爷,我们派人去打听过了,同昌县主跟着几个家生奴失踪了,不知去向。”

牵马的徐来漫不经心地说道,“昨夜九州兵变,她的哥哥们当场被正法,唯独没有她的消息,爷,要再让人去找么?”

他黯淡地低下头,“算了!没有消息,往往就是最好的消息,我们这边打听不到,说明她还十分安全,希望同昌还活着。”

徐来嘿嘿一笑,安慰道,“官人不必难过,属下会陪着你的!”

“对了,那小女奴哪去了?”

“说来也怪,似乎昨夜便没见她!”

旁边的清风闻言,笑了一声,“昨夜风波太多,出城入城的百姓也多,最有机会离开九州郡!兴许她趁机逃跑了也未可知。这样,我们再也找不到她!”

钱多多嘀咕了一句,“真是可恶!她可是我的女奴!”

但萧靖的确已走,她那夜在柴房听到外头敲锣打鼓的声音,心思一动,从柴房的鼠洞里钻了出去,趁机作逃。

她在九州郡里漫无目的地走了整整一夜,想找自己的亲人,结果不远处的行宫战火已起,连带她一同被百姓逼宫的举动吓了一跳。

两兵相交之际,她为免波及性命,于是扮死,躲在横死的尸首之间。

即便在天亮之际,战火已熄,她依旧不敢睁开眼,唯恐还有余波。这样一扮,就扮了整整三日。

慕容谦兄妹心急如焚,派了所有侍从满城里寻找萧靖的身影。

长卿无奈叹道,“整个九州郡都被我们翻遍了,为何还是没有萧靖的消息!”

“会不会她已趁乱离开了九州?”

“那么萧家那边应该有了消息,毕竟邻近六郡,已然找遍了。”

慕容谦手掌在额上一拍,“不对!还有个地方没找。行宫的烽火台!对!就是那里,百姓逼宫之后,行宫里还有倒下的无数尸骨,至今无人去收拾!”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找!”

长卿于是牵来了马,主仆二人直往行宫赶去,还未到那,便见到一众士兵在那搬开死人的尸体,预备将这些亡命之人丢到乱葬岗去。他们被看守在外的人拦住去路,“你们是什么人?谁准你们擅闯的?”

慕容谦看不惯那份气焰,一味阴沉着脸。直到见到宫门外在指点行宫风水的郗拂光,朝他喊道,“郗拂光!”

“欸?”

郗拂光缓缓转过头来,“慕容郎君,你怎在此?怎还不加紧筹备婚事?”

他即将与晋怀长公主完婚。

守卫见他们攀谈,当即弯下腰来让路,“属下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原是未来大驸马爷驾临!求驸马爷赎罪!”

“哼!”

慕容谦甩甩袍角,根本不搭理他,转而对郗拂光道,“我们要找个孩子,劳烦军师通融,让我们进去找。”

“孩子?什么孩子?里面可都是尸骨啊,寻来做甚?莫非……此乃你瞒着长公主偷生的孩儿?”

郗拂光言语戏谑,满不正经,慕容谦懒得搭理他,径直走到里头,同长卿一个个翻查那些倒地的死尸。

在某个将士的尸体那边,长卿发觉有个孩子趴在一旁,喜出望外地喊,“主君,找到了,是靖儿!她在这里!”

慕容谦连忙过来替她把脉,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她还活着!这孩子还活着!快带回驿馆去,替她施针。”

他们抱着萧靖离去,将这个孩子带到了柔嘉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