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黎明破晓。

天光乍现,黑蒙蒙的云里透出几缕金色的霞光来。那光穿透千万浮尘,零零散散的落入坤舆。

气温有所回升,但仍是很冷。

燕梁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入睡,只知道现在口中干涩,喉咙肿痛。后背处的薄衫被冷汗浸湿,感受到的粘腻感令人极其不舒服。

铸铁交颈莲花烛台中的蜡烛还剩半截,白色烛泪攀附其上,已然凝固。

耳边都是嘈杂的脚步声、小声的交谈声、以及汤匙碰到瓷碗的声音。

他无力的半睁开眼,迷迷糊糊间看见一个佝偻着的朦胧身影走到了他的跟前。

下一秒唇瓣被汤匙压下,一勺奇苦无比的汤药顺着唇缝溜进了他的嘴里。

“咳…咳咳!”

舌根尝到的麻苦和喉咙的堵塞感让他无法下咽,闷咳几声,那刚喂进去的汤药便沿着苍白的嘴角溢出来。

“王爷,您发热了。”

两鬓花白的老妪从怀里掏出巾帕轻轻擦拭燕梁下颔的褐色药汁,低缓的声音中透着无限担心:“这是府里大夫开的药方子,老奴在小厨房熬了整整一个时辰。您好歹要喝下去一点。”

“…扶本王坐起来。”

燕梁自有意识后就觉得胸口发闷喘不上气。被旁边静候着的侍女伺候着坐起来后才感觉呼吸通畅了些。

“本想进宫去呢,咳咳…想来是去不成了。”

“皇上体谅您体弱,不会怪罪的。”老妪双手捧着药碗,略有些混浊的眸子满是希冀:“王爷先把药喝了吧,您现在气色很不好。”

燕梁虽很不喜欢喝这苦涩刺鼻的汤药,却还是伸手接过敛上眼一饮而尽。

…整日喝这些苦到舌根发麻的汤汤水水,怎么会气色好。以前在乡下淋着雨水耕田也不会生出些什么病来,自打当了王爷后小病小灾的就接踵而至。

唉,宁为田中庄稼汉,受尽生活的苦楚与摧残,也不想做这府中得了富贵病的短命郎。

“喝了这药不会多活几年,不喝……也未必能折损了寿命。是药三分毒,惟解一时之痛罢了,到头来却会损害了根本。”

“……”老妪嘴唇蠕动想说些什么,但又怕惹恼了主子,最后还是端着空碗默默退下了。

绮窗外寒风呼啸,院里落了花的纤细桃枝被吹得颤颤巍巍。枝头还有上元节时挂上去的一连串小红纸灯笼,下人们为了图个喜庆也就没摘。

天寒地冻,能存活的植物少之又少。院中草木衰败,能见点鲜艳的色彩总归是好的。

屋内的燕梁握着汤媪枯坐了许久,像个人形雕像似的一动不动。侍女端来蜜饯,他也就含了一块。

嘴里着了点甜味后困意也就随之而来,他缓缓的侧躺回榻上。双眸平视前方,这才发现不远的外间那儿好像跪着个人。

他隔着帷幔和珠帘望过去,视线在那人模糊的轮廓上停留片刻。

凭感觉就能猜到是谁,但燕梁还是召来侍女问了句:“跪着的是何人?”

他的声音刻意没有压低,目的就是让那个胆大包天还喜欢干蠢事的影卫听到。

“回王爷,是小坞大人。…从夜里就开始跪着了,直到现在。”

“他犯了何错?”

“小坞大人说是因为他的缘故导致了王爷受惊,因此引发了高热。”

“……”哼,原来知道自己做错了。影卫就是影卫,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就可以了。整天想着爬床算什么样子……败坏府里的风气。

燕梁的指尖摩挲着汤媪外壁上的雕花,沉吟道:“既然想跪,那便跪着吧。”确实有他一部分原因,因为他的逾矩自己夜里做了不少噩梦。

“您……”

乌发侍女欲言又止,交叉放在腹部的手指搅了搅。她垂首细思,不知道要不要把话说出来。

“吞吞吐吐的做甚,有话便说。”

燕梁拿起枕边锦帕捂住嘴又低咳了两声,只觉肺腑火烧火燎,头也是昏沉的厉害。

“您…您以前对小坞大人很好。”恨不得用膳就寝都要一起,绝不会让他跪着…况且还是在这么冷的天里。

放在先前早就披上同一件大氅在一间屋子里对饮长谈了。

“本王向来赏罚分明,该赏的时候自然会赏,该罚的时候也绝不会手软。府里的任何人都一样,没有特例。”

他武力高强确实深受自己重用,但存了那种心思…该罚。

又过了一个时辰,赤轮高升,染着熏笼的屋里亮堂起来。

燕梁小睡醒来便又唤人倒水喝。身上积攒了不少力气,他拨开帷幔自己坐起来。双脚踩在厚毯上,接过热茶浅饮了一口。

外间跪着的人脊背挺得笔直,好像不知道累似的。

燕梁懒得再看一眼,把空掉的茶盏放到侍女捧着的木制托盘上。

“备些热水,本王想沐浴。”

“…小坞大人仍在跪着,需要通知他去浴堂候着吗……”

燕梁紧绷着脸望向那个端着托盘的矮个侍女,含着不解的凉薄的嗓音响起:“近日来你们总是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影卫粗手笨脚,如何能侍奉本王?”

“…是,奴婢明白了。”

这都是怎么了,一个个的都着了魔吗。整日在他耳旁唤小坞大人小坞大人,难不成想造反易主了?

燕坞是给他们吃迷药了么,哪儿来的这么大本事。

“罢了,你们都退下吧。把燕坞传来,本王要好好的审一审他。”受罚这么久,理应知错了。

原本跪在外间垂头丧气的人闻言欣喜的抬起头,不等侍女传唤,他便控制着僵硬的双腿踉跄的走到了里屋跪下。

燕坞深深叩首,不敢去直视燕梁。

侍人们陆续退下,燕梁也从榻上起身,缓步走到茶桌旁的交椅那儿坐下。

他的身上只着青色薄袍,脚踝露在外面。长发未束,随意的披散在背后。白皙如玉的脸庞上还泛着因高热而升起的红晕,显得既矜贵又脆弱。

燕梁审视了燕坞半天,对他刚才不等传唤就闯入里间的行为很不满。苍白的唇轻启,淡淡吐出两字苛责道:“无礼。”

“……是,属下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