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

裴安刚到教室,原本闹哄哄的教室突然安静下来,等裴安坐到自己座位上后又热闹起来,裴安习以为常,推推眼镜,将包里的单词本取出默背。

自从和顾净分开后,裴安在自己的班级里都是透明人状态,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试图融入,渐渐发现周围人和他说话时眼里都带着不知名的情绪;在裴安短短十五年人生中,他接触到的目光除了嫌恶,就是家人的慈爱。

这种眼神经常在他的头发和皮肤上停留,他不懂,后来渐渐明白是怜悯,裴安心里很不舒服,在顾净长时间潜移默化的引导中,他不觉得自己的头发和皮肤有奇怪的地方,不过是和旁人不同罢了,他还是正常的,但是他们的眼神好像在告诉他「看啊,你就是和正常人不同,我是同情你的」。

裴安觉得恶心,他不需要怜悯,他只是在正常生活,没有任何问题;这种目光让他如芒在背,渐渐的也不和同学交流了,他有顾哥就够了,在班上也渐渐变成透明人,坐在后排,存在感极低,这种状态让裴安感到安心。

资助表交上去后,裴安将高二的课程提前学完,课堂上老师也不怎么管他,他趴在桌子上,带着耳机,静静听耳机里的德语音频;老师的目光偶尔掠过他,见怪不怪的忽略。

昨天裴安学了一天德语,上课的时候老师会强制他用德语讲话,他一整天神经都紧紧绷着,晚上听的德语音频练习语感,看着单词本背单词;他不像顾哥,学什么都游刃有余,他只有靠努力,来追上顾哥的背影。

裴安出国的想法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他初中的时候还在幻想和顾哥一起读高中,考同一所大学;但是裴安渐渐发现顾净所走的路和他截然不同。

从见到顾哥那一天开始,顾哥就不间断的在学习,学习内容到了初中越发高深晦涩,他不懂顾哥为什么这么拼命。

直到高一,他半夜惊醒,想像以往那样和顾哥一起睡,沁满冷汗的手拉开房门,看见书房底下透出微光,隐隐的谈话声从书房传出,他走过去刚要推门,就听见书房传来顾净隐约的说话声。

“之前投入的资金现在已经回本了,收益很好…”

“去美国的事我需要再考虑考虑…”

“我不可能将裴安单独放在国内,那个疯子不会放过裴安的…”

“怎么不会?我收到他书房的照片,上面摆着的是裴安资料!”

“我不知道裴安想不想去国外,我尊重他的想法,在国内的话,先给他办理休学吧,在学校我无法保护好他…”

顾净颓然的声音传来,一只手插入发间,手背上绷着青筋,像是没有办法保护好自己宝藏的恶龙,周身萦绕着暴虐的气息。

裴安悄悄将门缝推开一点,苦闷的烟味随着门缝倾泻而出,裴安捂着鼻子,竭力忍下喉口的痒意,他看见顾净靠在椅子上,左手升起袅袅青烟,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顾净沉默了很久,半晌才颓然挂断电话。

裴安缓缓后退,轻声走回自己房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回到房间后,他克制不住喉头的痒意,低声咳了起来。

裴安缓一口气,听见顾净的脚步声停在门外,敲门问他怎么咳嗽了,是不是着凉了,他抹抹咳出来的眼泪,扬声回没事,门外的脚步声迟疑了一下,等再推开门的时候,手上端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身上的烟味也几近于无。

“喝口水润润。”

裴安接过水杯,缓缓喝下,顾净泛着水汽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裴安没有开灯,月色微微照亮房间,他看着顾净在夜色中泛着微光的眼睛,眼底还残留着淡淡青黑,眉头也出现蹙眉的痕迹,那是长时间皱眉,留下的印子。

裴安缓缓咽着温热的蜂蜜水,心里也下了决定。

他不舍得让顾净为难,他开始努力的背谱子,上课,关注留学的信息,终于在高二这年确定了报考学校;压抑许久的空茫后知后觉的浮现。

出国,不是像现在一样,虽然不在同一个班,但还是可以在学校看到顾净,放学后也是和顾净形影不离;出国后,他和顾净相隔半个地球,不管怎么张望,怎么等待,都不会看到顾净坚实的、令他感到安心的身影。

他和顾净认识了五年,占据了裴安距今为止三分之一的生命,这时间太久了,久到裴安和顾净的生命交织在一起,他依附着顾净,像藤蔓依附着树,密不可分。

裴安听着耳机里女声朗诵的德语,思绪渐渐沉寂,缓缓睡去。

中午,顾净在教室门外等裴安下课,就像小时候一样,裴安看着门外顾净的身影,他背着身,在打电话,身量修长,符合语文书上的琼林玉树的形容。

讲台上,老师看着躁动的教室,叹了口气,收起粉笔宣布下课;教室热闹起来,裴安也慢吞吞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抬眼看到顾净已经打完电话,眼睛含着笑意,看着自己;裴安加快了动作,从后门出去。

“今天想吃什么?”顾净接过裴安的包,揽着裴安肩膀,顺着人流下楼。

“家常菜吧。”裴安顺着顾净的力道走,闷闷的回。

“不开心?”顾净看着裴安怏怏的样子,捏了捏裴安脸颊。

裴安扒拉掉顾净不老实的手,说:“没有,没睡好。”

顾净将裴安的脸侧向自己,仔细观察裴安:“是有点黑眼圈,德语的事不用急,还有一年半。”

“知道的,我有分寸。”

顾净蹙了蹙眉,将裴安拉到路边,捏住他的下颌,强制裴安抬起头,沉声说:“我给你请德语老师,不是让你糟蹋自己身体的,如果你自己安排不好时间,我就让德语老师休息,我亲自给你安排计划表。”

裴安垂下的眼这才抬起,直视顾净眼睛,握住捏着他下颌的手,软声说:“错了顾哥,我安排得好的。”

顾净仔细看着裴安眼睛,看到没有敷衍的神色,才顺着裴安力道,放下手让裴安握住,冷声说:“不要再有下次!”

顾净被之前元旦的事吓怕了,最在意的是裴安的身体,多年如一日,从来没有懈怠。

裴安点点头,牵着顾净向校门走去。

直到两人坐定,顾净点好菜将菜单递给服务员后,裴安还是恹恹的,顾净垂眸思考了下,站起身坐到裴安旁边,揽过裴安柔声问:“怎么了?生气了?”

“没有顾哥。”裴安将额头抵在顾净肩膀,闷闷地说。

“那是不想我管你了?”顾净手指绕着裴安后脑的头发,看着在灯光下泛着浅金的发丝。

“不是。”裴安蹭蹭顾净脖颈,柔软的发丝扫着扫顾净颈肉,带来丝丝痒意;顾净喉结微动,眸色渐深,声音愈发柔和。

“出什么事了吗,和顾哥说?”

裴安闭眼揉捏着顾净带着薄茧的指腹,没说话。

顾净抬起裴安下颌,取下裴安眼镜,看着裴安粉色半透明的瞳仁,拿下眼镜后迷茫的看着自己,隐隐泛着水光。

“安安说话,不要在心里想,顾哥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裴安抿抿唇,半晌才小声说:“我舍不得外公外婆…”后一句话被咽进喉咙。

裴安垂眼,顾净揉揉裴安带着薄粉的眼皮,跳动的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打着颤。

“你是出国,又不是永远都不回来了,放假也可以回国,我给你买机票。”

裴安挣开顾净的手,埋进顾净脖颈,感受顾净脖颈温热的皮肤和血管的跳动,闷闷地说:“我一个人到别的国家,又不会和别人交流,我害怕。”

顾净手插进裴安发间,轻柔的揉按头皮,裴安发出舒服的鼻音。

顾净眸色深沉,像是在为之前切断裴安和同龄人的交流而懊恼,他低声说:“安安别怕,按照自己心意来,你不需要迎合别人,顾哥一直在。”

裴安点点头,轻轻蹭着顾净脖颈。

“别担心,今天允许你吃炒年糕。”

“真的?”

“真的,晚上放学我给你买。”顾净看着一份炒年糕就哄好的少年,带着笑意,心里思索着接下来要不要将裴安带出去走走。

顾净看着放下筷子擦拭嘴角的裴安,问:“吃好了?”

裴安扔掉纸巾,点点头;顾净斟酌着开口:“绥市有一场比赛,官方举办的,你想去吗?”

“我可以吗?”裴安眼睛亮亮的,看着慢条斯理放下碗的顾净。

“可以的,你的水平我看了,可以进前三甲。”

裴安向来对顾净的话深信不疑,顾哥说他可以他就可以,将这个问题抛诸脑后,兴奋地连声问:“远不远啊,你去吗,我上课怎么办,比赛有奖品吗?”

“不远,就在隔壁市,我跟你一起去,上课请假就行了,第一名奖品是为期一周的德国往返,可以提前看看你喜欢的巴赫故乡。”

裴安有点犹豫:“顾哥你不是很忙吗,有时间陪我去吗?”

顾净扔掉纸巾,拿起裴安的包站起身,回道:“我有时间,正好离寒假还有半个月,直接请到放假,直接飞德国。”

裴安跟着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出国是不是要护照啊,顾哥你有吗?”

“有,你的护照我给你办,半个月时间可以下来。”

裴安晃着顾净的手,亦步亦趋跟着顾净走,兴奋的脸蛋涨红,叽叽喳喳和顾净说话,顾净一点都没有不耐烦,耐心的回答他的问题,寒风中飘来清亮的少年嗓音,和应和的低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