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八年,元宵。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屋外,火树银花,欢声笑语;屋内,亦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明雪自五更鸡鸣起榻后,便被一众女眷簇拥着,沐浴、梳妆、穿衣,毫无喘息的间隙,就像一具人偶,任人摆布,挂着淡然疏离的笑,不声不语。

直到沐浴时,其他女眷暂时离开,只剩下堂伯母与一名侍婢帮她梳洗,堂伯母才小声问她:“是不是紧张?”

明雪微微点头,低垂着眸子。

堂伯母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又道:“女子出嫁,紧张不安在所难免,还会彷徨,不知今后的日子是好是坏,所以才要用文旦、竹子、松木做成的香料融入汤水中,方可去除身上的邪气,才能在今后的日子里幸福、长寿,多子多孙。”

明雪颔了颔首,依旧没有吭声。

堂伯母见状,便没再说什么了,继续帮她沐浴。

一炷香过后,明雪感觉身体变得轻松舒爽,可心,仍是沉甸甸的,聆听着屋外的笑语喧阗,她的嘴角愈发下撇。

等到沐浴结束,女眷们没有马上为明雪梳头,而是先让她穿上红色里衣,再由明老太亲手喂她三个饺子,寓意着有爱有福有子。

待她吃完饺子,众人又是一阵载懽载笑,一边为她梳妆打扮,一边继续说着祝福的话语。

从花好月圆到白首偕老再到子孙绵绵…明雪听得耳朵嗡嗡作响,视线也随之模糊……

至暮,金鼓相闻,灯火更明,一时男女塞途,竟相追逐,让元宵节的赏灯氛围更加热闹。

也让明雪分不清,究竟是元宵张乐之声,还是迎亲的锣鼓响。

此时的她,已穿好了嫁衣,等待着吉时到来,被送上花轿。

她与章道明的婚房设在富义街,离铺子很近,两进院落,不算大,明老太的意思是,那里只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小天地,用膳什么的还是要回明府。

说这话时,明老太别有深意地看向了二人,还说希望他们能在那里多生几个孩子。

二人同时羞赧地低下了头。

明雪的心,又沉下去几分……

“真美!”

察觉到屋外不再有人,明雪终于按捺不住,来到窗边,推开窗户欣赏起了屋外的灿灯如星。

尽管明府没有位于闹市,但还是能看到烟花冲天、灯火摇曳,她的眼神渐渐明亮。

她猜,闹市上肯定有不少出自她之手的花灯。

为了忘却即将成亲的焦虑,她闷头做了不少花灯,有像生人物,诸如老子、美人、钟馗捉鬼、刘海戏蟾,也有花草之属,葡萄、杨梅、柿子,还有禽虫一类,鹿、鹤、鱼、虾、走马等等。

以及,精致的琉璃球、云母屏、水晶帘、玻璃瓶、瓷器灯。

花样繁多,造型各异,只要她能绘出的图案,就能在她的巧手翻飞下变成花灯。

她还写了一首藏头诗放入一盏猜灯里,希望被有缘人看到。

而那个有缘人,现下是否也在灯下望着天上聚又散的烟花?

“站住!”

伴着轰鸣的烟花炸响,刘文君正穿过人群,跨街追逐着一名行色慌张的年轻男子,此人正是被州府险些漏掉的逃犯之一。

那人成功逃过州府官兵的追捕后,混迹在张乐杂耍的队伍中,假扮“蹬梯”艺人。

他的腿脚功夫本就不错,长梯竖起往脚底一放,承受一两人攀梯表演不成问题。

从宜宾县一路来到富顺县,一直伪装极好,无人识破。

直至今日在富义街上表演时,被巡街的刘文君撞见,后者见过此人的通缉画像,即便对方做了一番乔装,还是没能逃过其火眼金睛。

不过,不是刘文君上前揭穿的他,而是他自乱了阵脚。

当他像往回一般,仰卧再双足向上,长梯竖置脚底,刚要稳住重心,乍一见身穿官服的刘文君走来,还一直盯着他的脸来回端详,心里一慌,足上的平衡渐失,待另一艺人攀梯而上时,他双足一抖,那人便随着梯子一同倒地。

而他借由畅叫扬疾的局面,爬起开溜。

刘文君眸光一凛,心知他这是做贼心虚,立马追了上去。

期间,遇到“跳白素”挡住去路,刘文君趁着他迟疑时,一个箭步飞奔上前,抓向他的后衣襟,却不料,那人慌不择路,干脆与其中一名童子同步跃起,跳过了光索,让刘文君抓了个空。

“身手挺利索!”

刘文君又好气又好笑,旋即也跳过光索,继续追赶。

“好!”

他这一鱼跃龙门,惹得看热闹的百姓纷纷鼓掌,哪会想到,这不是表演,而是官追匪。

不过这样一来,便不会引起百姓恐慌。

于是,二人就像表演杂耍一般,一会儿细舞、一会儿筒子,令路过人群纷纷侧目。

你追我赶了近半个时辰后,对富义街地形不熟的逃犯左拐右绕,最终把自己绕进了一处死胡同,二人的追逐才停下。

此刻,不管是他,还是刘文君,均是气喘吁吁。

“咱们这儿的花灯好看吧?”

半晌后,缓过来的刘文君率先开口,松开双膝,重新站直,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好…好看吧,花样挺多的。”

那人被问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如实作答。

尽管这一路上都在拼命逃,但他的余光还是瞟到了周遭的各色花灯,并惊讶地发现此处的花灯竟比宜宾县的还要华美。

这些年他辗转各地,对于花灯还是有所了解,除了京城的灯市,就属杭州极盛,举凡皮、绢、纱、纸所制之灯,皆出自杭州,可在方才,他分明晃到了曾经只在杭州见到过的闽中珠灯、白下角灯、滇南料丝灯,以及他从未见到过的瓷器灯、蚕茧灯,还有可变换图画的灯。

要不是在逃命,他定会仔细欣赏一番…呃!

正这么想时,刘文君已来到近前,一把揪住他胳膊,再迅速反剪,又将膝盖抵在他的背心,把他压制在地上无法动弹。

“押你去县衙的路上,我再让你慢慢欣赏咱们富顺县的花灯。”

……

“这盏灯出自‘花灯明’,是我们这里最有名的一家花灯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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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们家最拿手的‘海市蜃楼’。”

押送那名逃犯去往县衙的路上,刘文君一路都在向他介绍周围的花灯,尤其是“花灯明”的花灯,更是口若悬河,听得那人不由怀疑:“‘花灯明’是你家开的?”

刘文君一怔,没再说话。

回到县衙,将其交给自己的手下后,刘文君便打算去街上逛逛。

他知道明雪与章道明今日成婚,明府定是宾客如云,就连刘梢梢也赶去凑热闹了,并带上了他为她准备的新婚贺礼。

人不到,但礼要到,是他对她与他的诚挚心意。

今晚过后,他的心中再无阿雪,只有章夫人!

想到此,他的双手忽然捏成了拳头,感觉胸口隐隐作疼,他轻揉着胸口,望向了城中的灯火辉煌,蓦地回想起了曾经与明雪相处的点点滴滴。

“嗯?”

走出县衙正大门时,他骤然驻足,扭头回望,“那是……”

正大门上悬挂的两盏灯正是出自明雪之手,其灯衣薄如蝉翼,让火光明亮无比,明雪曾说,挂在县衙的灯一定要亮,既能让有难的百姓在夜里准确找到这里,亦能震慑有坏心思之人。

“阿雪……”

过往种种,让刘文君百味杂陈,他旋即骑上一匹快马,直奔明家。

不为别的,只想再看一眼尚未成为别人妻子的明雪。

“驾!”

算着时辰,他一路疾驰,越过灯如星布的闹市,来到烟花阑珊的民巷,迎亲的笙箫鼓乐已近在咫尺。

他随即慢下了速度,变得迟疑。

“我该在这种时候去见她吗?”

“呼…呼……”

就在他迷茫之际,猛然听到了一声声急促的喘息正在靠近,遂定睛一望,便见一抹红色的身影于跌跌撞撞中逆光而至。

“阿雪?”

这时一朵烟花在天空炸开,映照出了明雪那张艳若桃李的娇颜,也映照出了刘文君的赤诚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