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进入敦煌,在十字路口停住。
眼下,如何处理秦祖龙和老女人,是个难题。
“喂,我们已经交待了所有秘密,至少该有回报吧?以前唐晶说过,只要我们帮助她找到天子宝库,就给我们一千万。她失踪了,但我们付出很多,刚刚又带你们找到了壁画中的她……”老女人开始讨债。
“我你妈……要不是你搞出这么多事,唐晶也不会消失,还敢要钱?不把你们扭送到警方去,让你们在里面蹲几年,就已经很大面子了。滚滚,一会儿下车赶紧滚蛋,别找不痛快,听见没?”崔卫东没好气,右手食指已经指到了老女人的鼻子尖上。
我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开口,周鲲已经阻止崔卫东:“好了,君子求财不求气,既然唐晶已经答应人间,不能言而无信。这件事我来处理吧,先把你们送回酒店,我再送他们母子回去。”
崔卫东愣了愣,只好放下手指。
强龙不压地头蛇,敦煌是周鲲的地盘,我和崔卫东是过江龙,不是座山虎,必须要听周鲲的。
车到酒店,我和崔卫东下车。
周鲲放下车窗,温和地注视着我:“叶开,不必气馁,近百年来,这么多高手研究敦煌,真正能够形成实质性突破的,寥寥无几。失败是常态,胜利者万中无一。相信我,一定竭尽全力,找到唐晶,不让你失望而归。不过,你和崔先生远道而来,必须好好休息,身体要紧。对不对?”
车子离去,崔卫东拽起我,上楼休息。
我的睡眠很浅,一闭眼就是饿虎和唐晶。
过去,我自诩对舍身饲虎图相当了解,可是,“人在画中”刷新了我的认知,并且穷尽智慧,也无法给出解释。
现在,还有一个谜题——唐晶到底想干什么?她对敦煌的研究方向为何一直保密,没有告诉我?
猛地,我听到手机振铃,一下子惊醒,抓过手机,按下接听键。
“唐晶,唐晶,是你吗唐晶?”
电话里,一个忐忑不安的男声急促地问:“你是……是叶先生吗?是叶开先生吗?我姓安,我姓安,以前跟唐晶小姐联系过,有一册古书,她感兴趣,但还没有出价。她说过你的名字,只要跟敦煌有关,你就肯出高价,对吗?我这古书是传家宝,宫里流出来的,是真东西。我只要九百万……叶先生,我只要九百万,这可是宫里的孤本……”
我抹了把冷汗,赤着脚下床,拉开窗帘。
清晨已至,朝霞万道。
敦煌的早晨与大城市完全不同,安静,清新,犹如世外桃源。如果没有唐晶失踪这个大麻烦就好了,我就可以安心享受敦煌美景美食,让自己度过一段美好时光。
“叶先生,九百万的价格如果你不满意,还可以再谈。唐小姐说过,这册古书能够揭开敦煌很多秘密,其中包括为何在这里建造千佛洞的起因,书中全都是西夏文,只有我能解读……我们可以合作,我的翻译免费,你只需要支付九百万就可以了……”
我冷静下来,先问对方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是安田生。”对方的声音更加不安了。
“唐晶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对方想了想,断断续续地回答:“唐小姐说,西夏文字记载的历史弥足珍贵,很多历史事件真实而确凿,但却没有并入《二十四史》之中,以至于让很长一段历史没有旁证,成了《宋史》史官的自说自话。如果将这本书准确地翻译过来,对正史是一种有益补充。西夏统管敦煌多年,要想研究敦煌,就得研究西夏历史……唉,叶先生,这不是重点,如果你肯买下这本书,我就不必远隔重洋,去联系外国人了!”
我倒了杯水,走到露台上,坐在太阳伞下。
晨风清凉,鸽哨阵阵,一大群白鸽从右侧一个绿树掩映下的破旧小区里飞起,迎着朝霞向东飞去。
我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次到敦煌,本想跟唐晶谈搜集敦煌残卷的事,想不到,人还没见到,就出了这么多麻烦事,弄得满头雾水,不得要领。
对方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对他的话不感兴趣,着急地补充:“叶先生,我们见面谈怎么样?我有这本书的照片,你先看过照片,再谈价格,怎么样?”
我和崔卫东研究敦煌盗墓史多年,他在西北道上的朋友,也亲自盗过西夏王墓。
如果安田生的书是西夏历史的正章,的确能帮我们了解敦煌,对于敦煌残卷研究所来说,也是一件好东西。
古董无价,对方开价九百万,见面之前,这个价格都是虚的,或许连九十万都不值,但也有可能,交易价格九百万,转手就能卖九千万。
“见面聊吧,敦煌国际酒店二楼茶室,一小时后见。”我给出地址,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安田生连声答应,千恩万谢,挂断了电话。
我先去找崔卫东,把刚刚的事说了。
崔卫东懒洋洋地摇头:“别听这些家伙胡说八道,还九百万?穷疯了吧?西北道上的朋友都说了,地下没有什么好东西,西夏王朝虽然战斗力凶悍,但却嗜杀好战,没有时间享受。他们的王陵修建得极其简陋,殉葬品普普通通,既没有商业价值,又没有社会价值。算了,我懒得管这件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无奈地点头,昨天在二五四窟发生的那件怪事,对所有人都是打击,因为我们发现,即便是研究敦煌多年,这里还是有很多无解之谜,让人摸不着头脑,连点线索都找不到。
这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一传出去,我们的江湖名声都会受到影响。
“找找道上朋友,探探安田生的底细。如果他跟唐晶失踪的事情有关,我就不客气了。”这才是我找崔卫东的真正目的。
“你等着——”崔卫东之突然来了兴趣,翻身坐起来,摸过电话翻找通讯录。
现在,我的脑子清醒了一些,再度审度“唐晶在舍身饲虎图”这件事,发现存在太多悖论。
假如我们向警员实话相告,请求寻人,一定会被他们当成疯子赶出来。
“喂,帮我打听打听,有个叫安田生的,是个什么角色?他就在敦煌,前期联系过研究所的美人教授唐晶,说有本书要出手……要价挺高,九百万。好了,等你电话,快点啊……”
崔卫东说到“九百万”的时候,很明显撇了撇嘴角。
“九百万”是个什么概念,在敦煌,能买一栋居民楼,也能买一长排底商,甚至是买一个品质不错的中级工厂……安田生报价九百万,让崔卫东有点心理不平衡。
几分钟内,崔卫东就得到实情报告:“安田生是个小学教师,敦煌师范毕业,教了十年语文,还是个普通教师。父母双亡,没车,没有老婆孩子,没有存款,就是一个穷屌丝。卖书的事全是瞎扯,他祖孙三代穷得叮当响,能有什么家底?古书?就算有古书,也是盗墓偷来的,见不得光……”
我有些失望,如果不是对方说联系过唐晶,我才懒得见他。
“好吧,我下去接触一下看看,如果真如你朋友说的,是个想钱想疯了的屌丝,那就一拍两散。”我站起来,本来的热情被一盆冷水浇灭。
见到安田生的时候,“穷屌丝”三个字的标签仿佛就贴在他的脑门上。
他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灰色西服,脚上穿着双半旧的皮鞋,应该很久没有擦过,鞋尖上留着明显的灰尘痕迹。
“叶先生,我是安田生,打扰了,打扰了。”他弯着腰跟我握手,头发乱糟糟的,还有些谢顶。
我们落座,服务员上茶。
安田生苍白的脸上出现了谄媚的笑容:“叶先生,我带着那本书的照片,请先看一下——”
他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找到照片后,放在我的面前。
“万卷书。”这就是书的名字。
我研究敦煌数年,当然也涉猎过西夏文字。
“万卷书”这个名字是跟中国最著名的《永乐大典》联系在一起的,号称“连《永乐大典》都无法涵盖的珍宝之书”。
此书在崇祯帝吊死煤山的那一年出现过,但随着李自成进京、吴三桂反叛、满人铁骑入关等等一系列历史事件粉墨登场,万卷书再也没有消息。
到八国联军入京时,西太后匆忙离京西去,随行的书箱中,就有这本书,由此可见这本书的重要性。
“说说这本书吧,怎么判断真假?如果真的是从宫里流出来的,至少得盖着御书房、御库房的印鉴,有些更宝贵的书籍,还有帝王私章,就像一代名画《鹊华秋色之图》那样,几代帝王印章完备,井然有序。你这本书,有章吗?”
安田生挠挠头,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尴尬的笑容:“这个……书跟书不一样,我先祖在宫里担任一个小角色,书是偷出来的,有印章的页面都被撕掉,以免路上遭查,带来杀身之祸。不过,叶先生请放心,这本书是在册的宫中至宝,如果你有海外关系,送到英伦三岛去,那边有人出更高价钱,也是九百万,不过是英镑。”
他的表情极其认真,以至于让我暗自感叹,希望能借着这次会面,打消他一夜暴富的梦想。
“好,这本书经过权威部门鉴定吗?给唐小姐看过吗?她出什么价格?如果按照你说的九百万,她能答应吗?”
安田生摇摇头:“没有,都没有。不过,我相信她的人品,只要是好东西,一定给个好价钱。她是官员,又是真正的行家,在外国还有亲戚,怎么可能骗我们这种小老百姓?”
我一时间语塞,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规劝对方。
其实,安田生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把书送到大型鉴宝大会的现场,让那些专家免费鉴定,如果真的是好东西,电视台播放过后,一定有人趋之若鹜。
“好吧,你把书带来,我找人鉴定,如果真的是好东西,一定给你个好价钱。今天就谈到这里,有消息再联系。”
我站起来,准备结束这次会谈。
白白浪费了一小时时间,面对安田生这样一个连人情世故都不太懂的门外汉,也真是失败。
“叶先生,给我一万块,我就让你看看这本书。这真是宫里的东西,它能让你找到天子宝库,成为世界首富。或者……你给我订一张飞往英伦三岛的机票,我成功了,十倍奉还,怎么样?”安田生在我背后大声叫起来。
我听见“飞往英伦三岛”这几个字,突然有所触动。
他不止一次提到“英伦三岛”,应该是那边的某人或者某个机构,对这本书有意。
唐晶的亲戚米利唐就在英伦三岛,同样对来自敦煌的一切宝物感兴趣,而安田生又曾经向唐晶透露“万卷书”的消息……
我回过头,看着安田生:“你到了那边,想把书卖给谁?”
安田生大声报出一个名字:“米利唐,是唐小姐的亲戚米利唐先生。他们两个都说过,只要我把书送去,他们绝不还价。”
我咬着唇,盯着安田生的眼睛,判断这句话的真假。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唐晶隐瞒的东西就太多了。
“米利唐怎么知道这本书的真假?”
安田生涨红了脸:“唐小姐是专家,她知道万卷书原先是在宫里,她也调查过我们安家的宗族历史。我只相信她,如果不是她失联了,我才不会到这里来。我们安家是大家族,靠卖祖先遗书过日子,真是太丢人了!”
“宫里流出”四个字是古玩市场上的魔法,很多人太看重这个标签,被人骗了,最终血本无归。
我不知道现在还应不应该相信唐晶,毕竟她隐瞒了太多,大大出乎我的预料。
“安先生,把你的书带来,请专家鉴定过后,价钱好说。”这就是我的最后结论。
安田生极度失望,端起茶杯,一口喝干,用力跺了跺脚:“早知道……你什么都不懂,还不如借钱凑钱去英伦三岛,唉,真是浪费时间……”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过去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自以为家传珍宝价值连城,最后才明白,一切都是白日做梦。
“叶开,怎么样了?”
就在此刻,崔卫东一脚踏进来。
安田生的平板电脑还在桌上,崔卫东毫不客气,一把拿起来。
“还我,你们买不起就算了,我另外找买家!”安田生气呼呼地叫着。
“我你妈……这本书厉害大了!多少钱,我要了!”崔卫东只看了一眼,就直接开口收货。
“什么?”安田生愣了。
“说,多少钱?我要了,马上给你开支票!”
过去,崔卫东从来没有如此大方过。只要是超过五十万的货,他都得反复讨价还价,绝对不会冒然行动。
“九……九百万,你看可以吗?”安田生战战兢兢地回答。
崔卫东捧着平板电脑,又把图片放大到极致,仔细观看了十几秒钟,然后点头:“好,成交了,马上给你写支票。”
自始至终,我没有开口,以免影响崔卫东的判断力。
如今,他肯拿下,对大家都有好处。
崔卫东取出支票本,开了一张九百万的支票,交给安田生:“你现在就回去,把书带来,然后支票就可以兑现了。”
安田生惊呆了,双手捧着支票,嘴唇连连颤抖,喉咙里发出了一阵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只要是唐小姐看上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无价之宝。安先生,你先去,把书拿来,我们就在这里交易。”崔卫东低声吩咐。
安田生如梦方醒,一下子跳起来,仿佛中箭的兔子一般:“是是,等着,崔先生你等着,我马上回去拿书,一小时回来,你真是好眼力,好魄力,多谢,多谢……”
他向外飞奔,脚底打滑,一头拱到茶室的玻璃门上,却又根本觉不着疼,如同范进中举一样,手舞足蹈地冲出去。
“我你妈……把这种好东西留在家里,自己穷得叮当响,简直是抱着金碗要饭。叶开,这趟没白来,我收到好东西了,哈哈哈哈……上茶上茶,上壶好茶,可喜可贺,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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